光绪二十六年的夏天,热得像口烧红的铁锅。青云宗山脚下的济世堂里,林慕云正给个孩子敷草药,孩子胳膊上的淤青像块发乌的猪肝——是被巡街的洋兵用枪托打的。药碾子转得吱呀响,把薄荷和黄连的苦气碾进空气里,混着外面难民的哭喊声,黏在人嗓子眼上。
“师父,武馆那边又挤满了人。”赵山河撩着门帘进来,粗布短褂的袖子卷到肩膀,露出新添的伤疤,“城东张屠户的儿子,昨天被二毛子(指依附洋人的中国人)抢了摊子,今天一早就来学拳,说要报仇。”
林慕云往孩子胳膊上缠绷带的手顿了顿。武馆是三年前开的,本是教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让百姓能扛住肩上的担子。可这两年,来学拳的人眼神越来越烈,有的是被洋人拆了房子,有的是被官府抢了粮食,拳头上攥的都是火气。他看着院里那棵老槐树,树皮被练拳的人捶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发白的木茬,像极了这世道被扒开的伤口。
傍晚收药时,药童慌慌张张跑进来:“师父,不好了!西街的洋教堂着火了!”林慕云抓起铁尺就往外走,街上己经乱成了一锅粥。有人举着“扶清灭洋”的旗子往教堂冲,洋兵的枪声像炸雷似的响,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落下一地碎羽。
“别往前凑!”他拉住个举着砍刀的少年,那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却红得像要滴血,“你爹的病还没好,你要是出了事,他怎么办?”少年梗着脖子喊:“俺爹就是被洋神父给治死的!他们说那是‘主的召唤’,俺看就是杀人!”
林慕云的心沉了沉。他想起上个月,教堂的神父来济世堂“传教”,看见药柜里的艾草就皱眉,说“这些野草哪有上帝的恩典管用”。后来真有百姓信了,发烧不去抓药,跑去教堂祈祷,硬生生把小病拖成了大病。武馆的拳师们早就憋着火,说要砸了那教堂,都被他按住了——他总觉得,拳头该打向恶人,不该烧了给穷人避雨的屋檐。
可今晚,那屋檐真的烧起来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把济世堂的药幌子都染成了血色。赵山河带着武馆的弟子们守在门口,手里握着木棍和铁尺,不是要去打谁,是怕乱兵冲进来伤了里面的病人。有个刚学会扎马步的老农,颤巍巍举着根扁担:“林师父,俺们不惹事,但谁要是敢砸济世堂,俺这把老骨头就跟他拼了!”
后半夜,枪声渐渐稀了。林慕云坐在药柜前,看着账本上的赤字发愣。济世堂的药材快见底了,往山里采买的弟子被官府扣了,说“私通乱党”,要拿银子去赎。他摸出怀里的银锭,那是上个月给山西灾民买药剩下的,现在看来,怕是连赎人都不够。
“师父,义和团的人派人来了。”张启明从外面进来,他是去年从京城逃难来的,据说懂些洋文,总劝林慕云“别跟洋人为敌”,此刻却一脸焦灼,“他们说,要借咱们的武馆操练,还想让弟子们跟他们一起去烧教堂。”
林慕云没说话,拿起那把用了十年的铁尺,尺身上的刻痕被磨得发亮——那是每年刻下的济世人数。今年的数字停在“三百二十七”,后面的空白处,不知还能不能刻上新的。
天快亮时,他往武馆走。晨雾里,弟子们正在扎马步,脊梁挺得像山上的松树。最瘦小的那个孤儿,正咬着牙练劈柴的动作,他爹娘就是被洋兵的马队踏死的,手里的木棍都被攥出了汗。
“从今天起,”林慕云站在练武场中央,铁尺往地上一顿,“加练实战。”弟子们都愣了,赵山河刚要问,就被他打断,“但记住,枪口对着百姓时,你们的拳头要护着百姓;要是有人借着‘灭洋’的由头烧杀抢掠,你们的铁尺也要对着他。”
他看着弟子们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愤怒,有害怕,却没有了往日的迷茫。远处的教堂还在冒烟,像根烧残的香。林慕云知道,这世道的病,不是几副草药、几套拳法能治好的。但只要济世堂的药还能救一个人,武馆的拳还能护一个人,他就得守下去——哪怕明天天塌下来,至少今天,这方寸之地,得让百姓喘口气。
药圃里的艾草被晨露打湿了,散发着清苦的香气。林慕云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着,苦味从舌尖漫到心里,却也嚼出了点韧劲。他想起年轻时师父说的话:“医者的刀,是救人的;武者的刀,也是救人的。就看你把刀对着谁。”
远处传来鸡叫声,一声,两声,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练武场里,木棍劈空的风声越来越响,像在给这风雨欲来的世道,提前敲响了警钟。
教堂的余烬还在冒烟时,义和团的拳民己经举着“刀枪不入”的黄幡,堵在了青云山的路口。为首的汉子脸上涂着朱红符咒,手里挥舞着大刀:“林掌门!洋人杀我同胞,占我土地,你这济世堂若还认自己是中国人,就该带着弟子跟我们走!”
林慕云站在济世堂的门槛上,铁尺斜插在腰间,身后的药童正把最后几包草药塞进难民的包袱。“诸位要杀洋人,我管不着。”他的声音在晨雾里透着冷,“但我这济世堂,要救活人。你们要借路过去,我给你们备水;要抢药抢人,先问问我手里的铁尺。”
拳民们的火气顿时上来了,有个年轻的举着刀就要往前冲,却被旁边的老者按住。老者盯着林慕云看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林掌门的名声,方圆百里都知道。罢了,我们不犯你这清净地。”他转身对着拳民们喊,“走!去烧领事馆!”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赵山河才松了口气:“师父,真要跟他们闹翻了,怕是……”
“闹翻了又如何?”林慕云转身往药圃走,“他们说刀枪不入,昨天城西王铁匠的儿子,就死在洋人的枪下,胸口一个血窟窿,符咒碎成了纸浆。这世道,靠画符念咒救不了人。”
话没说完,山下突然传来马蹄声。是官府的兵,举着“剿匪”的旗子,往义和团去的方向追。为首的官差在济世堂门口勒住马:“林掌门,看见乱匪过去了吗?朝廷有令,窝藏乱匪者,同罪!”
林慕云往武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弟子们在练拳,没见什么乱匪。倒是昨天,有几个洋兵在镇上抢了张寡妇的粮食,官爷要不要管管?”
官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骂了句“多管闲事”,策马追了上去。张启明从后面走出来,手里攥着张揉皱的布告,上面印着“扶清灭洋”西个大字,盖着官府的红印。“师父你看,官府这是……”
“又想利用拳民打洋人,又怕他们真成了气候。”林慕云接过布告,往灶膛里一塞,火苗“腾”地窜起来,把那西个字烧得蜷成了黑蝴蝶,“这就叫引火烧身。”
入秋时,世道更乱了。洋人组成的联军占了天津卫,往北京去的官道上,逃难的人比蚂蚁还多。济世堂的药材早就空了,武馆的弟子们把练武场改成了难民棚,白天出去挖野菜,晚上轮流守夜,防备散兵和拳民。
有天夜里,林慕云正在给个中了流弹的孩子取弹头,赵山河突然撞开了门,浑身是血:“师父!拳民……拳民被官兵和洋人夹击,往山里逃来了!”
他手里的镊子顿了顿,孩子的哭声刺破了夜的寂静。“把药箱带上。”林慕云站起身,铁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去山口,能救一个是一个。”
山口的厮杀声像野兽在咆哮。拳民们的大刀砍不过洋枪,官兵在后面捡便宜,把没死透的往死里补刀。林慕云和弟子们猫在巨石后面,等厮杀声渐歇,才敢出来拖人。有个断了腿的拳民,看见林慕云就骂:“伪君子!见死不救!”
林慕云没理他,只是让弟子把他抬上担架。“他刚才还举着刀要劈你呢。”张启明忍不住说。
“现在他手无寸铁,是个伤者。”林慕云往他伤口上撒草药,“济世堂的规矩,只看伤,不看身份。”
那天夜里,他们救回了十七个人,死了三个。武馆的院子里,临时搭起的草棚下,伤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林慕云给最后一个人包扎完,天己经亮了。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的鱼肚白,突然想起年轻时在济宁城,师父给他讲的“医道”:“医者,不是不沾血,是见过血,才更要护着那些没沾血的人。”
山脚下传来车轮声,是周挺——那个以前总跟他讨草药治马的马帮头领,此刻赶着辆马车,上面堆满了药材。“林兄,这些是从洋人商行抢的,他们运去前线当军用药的。”周挺抹了把汗,“我知道你这儿缺药,冒着砍头的风险拉来了。”
林慕云看着那些贴着洋文标签的药瓶,突然笑了。他想起义和团烧教堂时,总说“洋人的东西都是妖物”,可此刻,这些“妖物”却能救他们的命。
“周兄,谢了。”他拍了拍周挺的肩膀,“留下帮我们熬药吧,今天怕是又有得忙了。”
阳光爬上青云山的峰顶,把济世堂的药幌子染成了金色。武馆的弟子们己经开始操练,拳脚声震得地上的尘土都在跳。林慕云望着山下蜿蜒的官道,那里还会有逃难的人,还会有厮杀,还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但只要这山间的药香不断,只要练武场的拳脚声不停,只要还有人愿意在这乱世里,伸出手救一把素不相识的人,这青云山,就永远是个能让人喘口气的地方。
就像此刻,草棚里传来伤者微弱的咳嗽声,那声音虽弱,却透着股活下来的韧劲儿,盖过了远处隐约的枪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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