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的晨雾还没散，练武场的青石板上己凝满白霜。林慕云握着一把西洋造的短铳，枪管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看得弟子们首皱眉。
“师父，这洋枪是‘妖物’，义和团的师兄说碰了会遭天谴。”最年长的赵山河忍不住开口，他手腕上还缠着义和团给的黄绸符，说是能刀枪不入。
林慕云没说话，抬手对着五十步外的靶心扣动扳机。铅弹穿透晨雾，在木靶上炸开一团木屑。“天谴没等来，”他掂了掂手里的短铳，“但洋人的子弹能穿三层铁甲，你们的拳头能吗？”
武馆西厢房里，刚从山下回来的张启明正抖落一身寒气。他怀里揣着张义和团的揭帖，上面用朱砂画着怪诞的符咒，写着“弟子兵，皆神灵，枪炮子弹不能近”。“师父，山下拳民把这贴满了城墙，说只要念咒三遍，洋枪就成了烧火棍。”
林慕云接过揭帖，指尖捻着粗糙的麻纸，上面的符咒歪歪扭扭，倒像是谁家孩子画的涂鸦。“上个月城西的王家庄，三百拳民举着大刀冲领事馆，”他声音压得很低，“洋人的机枪响了半柱香，最后抬回来的尸体，能把村口的井都填满。他们身上的符咒，烧得比纸钱还快。”
张启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练武场传来的枪声打断。那声音脆得像冰裂，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林慕云起身往外走，看见弟子们正围着靶场议论，有人摸着木靶上的弹孔，眼里满是惊惧。
“从今天起，”林慕云站上演武台，短铳往桌上一拍，“每日卯时练拳，午时练枪。”
“师父！”赵山河猛地跪下，黄绸符从袖中滑出来，“拳民说洋枪是蛮夷的邪术，我们青云宗世代习武，怎能学这等东西？”
“邪术？”林慕云弯腰捡起那张符，凑到烛火边。黄绸遇火就卷，符上的朱砂在火焰里化成一缕黑烟。“这东西能挡子弹吗？去年教你们的铁布衫，能硬抗洋人的炮弹吗？”他把燃尽的灰烬往地上一撒，“爱国不是靠喊口号，是得让手里的家伙真能护住人！”
弟子们没人敢再说话。角落里，那个爹娘被洋兵害死的孤儿阿木，正偷偷盯着那把短铳。他前几日偷偷跑去看义和团“请神”，见为首的汉子自称“孙悟空附体”，结果被一颗流弹打穿了喉咙，倒在地上时，手里的金箍棒还在转。
接下来的日子，青云山变得有些怪异。白日里，练武场一半人练形意拳，一半人趴在地上练瞄准，枪声和拳脚声搅在一起，惊得药圃里的草药都蔫了几分。到了夜里，林慕云会把张启明找来，两人对着煤油灯翻译洋人的兵书。那些印着铅字的纸页上，画着枪管的剖面图，写着“射程”“口径”之类的词，比拳谱上的“气沉丹田”要生冷得多。
有天傍晚，义和团的使者又来了。这次来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老道，自称“能呼风唤雨”。他见青云宗弟子在练枪，当即吹胡子瞪眼：“林掌门！你这是在助纣为虐！我辈当借神力灭洋，岂能学这等奇技淫巧？”
林慕云正给阿木纠正持枪姿势，闻言回头时，枪管的准星恰好对着老道的眉心。“道长要是真能呼风，”他缓缓放下枪，“不如先呼场雨，救救山东的旱灾。要是呼不来，就看看这枪子，比你画的符管用。”
老道气得浑身发抖，掏出一叠黄符往空中一撒：“我咒你等枪炸膛，人断肠！”说罢带着随从拂袖而去。看着他们的背影，赵山河小声道：“师父，真要把他们得罪死了？”
林慕云没回答，只是把那把短铳递给阿木：“再打三枪。记住，洋人不会因为你爱国就不扣扳机，子弹也不认什么符咒。”
阿木握着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爹娘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想起那个自称“孙悟空”的汉子临死前的惨嚎，猛地扣动扳机。三发子弹都打在靶心，震得他肩膀发麻，却也震散了心里最后一点对符咒的幻想。
深秋时，洋人联军打进了县城。义和团的拳民们举着大刀长矛往上冲，嘴里念着咒语，身上的黄绸在硝烟里飘得像招魂幡。林慕云带着青云宗弟子守在北门，没冲出去，只是把逃难的百姓往山里引。
有个年轻的拳民被流弹打断了腿，爬过来拽住林慕云的裤脚：“林掌门，你有枪，快救救我们！”他胸口还贴着符，上面的朱砂被血泡得发暗。
林慕云让人把他拖到药棚，自己举着枪趴在断墙上。远处，义和团的人还在冲锋，倒下的人堆成了小山。他瞄准一个正在扫射的洋兵，手指在扳机上顿了顿——那兵的制服上，还别着块怀表，说不定也是谁家的儿子。
但下一瞬，他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流弹击中，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林慕云的手指动了，枪声响起时，那个洋兵应声倒下。
“师父，义和团败了。”张启明从后面爬过来，脸上沾着灰，“他们的头领说要‘以身殉道’，让弟子们往火里跳。”
林慕云没回头，只是重新装填子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那些练习过千百次的靶纸上。“殉道救不了国，”他轻声道，“能救国的，是知道子弹会打死人，还敢迎着子弹往前站的人。”
夜幕降临时，枪声渐渐稀了。林慕云让弟子们把受伤的百姓抬进济世堂，自己则坐在药柜前，看着账本上的赤字发愣。药快没了，子弹也不多了。但他摸了摸怀里的兵书，纸页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上面关于“步枪保养”的章节，他己经能背下来了。
窗外，阿木正教几个年轻弟子分解枪支，月光照在他们专注的脸上，像照着一群正在打磨铁器的匠人。远处的夜空被火光染红，义和团的营地方向传来零星的哭喊，很快又被一阵更密集的枪声淹没。
林慕云拿起那把用了十年的铁尺，又摸了摸桌上的短铳。铁尺是暖的，带着人手的温度；枪管是凉的，透着金属的寒意。他知道，这两样东西，一个也不能少。就像这世道，光有热血不够，还得有敢正视现实的眼睛，和能握紧枪杆的手。
药圃里的艾草经了霜，反而透出更浓的药香。林慕云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着，苦味漫开时，他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只是那时不懂，这“生死以”三个字，不光要勇气，还得有真本事才行。
远处的鸡叫了，第一声格外响亮，像是在给这破碎的黎明报信。练武场里，己经有人在擦拭枪支，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打磨一种比符咒更可靠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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