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的秋老虎,把青云山的药晒得卷了边。林慕云坐在竹椅上,看着药圃里的黄连被日头烤出苦气,竹杖在青石板上敲出轻响——那声音里混着齿落的漏风,像他年轻时听见过的江涛,只是缓了许多。
堂屋的八仙桌上,摊着张泛黄的《申报》,上面“革命军克复汀泗桥”的铅字被雨水洇得发虚。三徒弟从广东寄来的信压在砚台下,字迹里还带着当年抄药方的工整:“师父,弟子己随总理卫队入湘,枪杆比药锄沉,却也能护着百姓过活。”林慕云用枯指摸着信里夹的照片,穿军装的后生站在孙中山像前,帽檐下的眉眼,像极了当年在安庆江面上,那个递艾草饼的少年。
山下来了个货郎,挑着的货担里晃着铜制的军号,说是从军阀溃兵手里收的。“听说吴佩孚的兵退到九江了,”货郎往石臼里倒着新收的天麻,“革命军正往武汉打,路上见着穿灰布军装的,都喊‘三民主义’呢。”林慕云没接话,只是望着墙角那杆老套筒——那是二徒弟留的,当年他投湘军时,用这枪挑过太平军的黄旗,后来又跟着蔡锷护国军反了袁,枪托上的刻痕里,还嵌着云南的红土。
夜里起了风,吹得药幡猎猎响。那幡还是幕婉清绣的,“杏林春”三个字的丝线早己褪色,却比当年在太湖画舫上,那方野菊帕子更经得住风雨。林慕云摸黑摸到西厢房,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满架的药瓶,其中个青瓷瓶里,还装着当年从安庆江底捞的蜀锦线头,如今己脆得像枯叶。
忽听山下传来马蹄声,是西徒弟骑着马闯上山。后生穿着革命军制服,胳膊上缠着绷带,怀里却护着个锦盒:“师父,这是建始先生临终托我带的。”打开来看,是半块艾草饼,用油纸裹了层层,饼上的纹路还像当年江风里的涟漪。“建始先生守着南京总统府,被辫子军流弹打中时,怀里还揣着这个。”西徒弟的声音发颤,“他说当年在枞阳镇,要是没这饼压着腥气,怕是熬不过去。”
林慕云把艾草饼凑到鼻尖,苦香混着霉味钻进肺里,忽然想起宣统退位那天,他正在苏州拙政园的药铺里磨药。有个剪了辫子的年轻人冲进来,喊着“民国成立了”,药碾子都被震得掉在地上。那时他才明白,当年林子里藏的布防图,那些太平军战俘的血,终究是开了花的——只是花瓣上的纹路,比他绣的野菊更烈些。
次日清晨,林慕云让西徒弟把那杆老套筒擦亮。“你带回去给你三师兄,”他往枪膛里塞了包止血粉,“告诉他,枪子儿没长眼,这药能救急。”后生磕头时,他忽然想起大徒弟,那个当年总偷喝他药酒的愣头青,后来跟着冯玉祥的国民军,在南口战役里断了条腿,如今在张家口开了家药铺,招牌就叫“青云分号”。
货郎又上山时,带了张孙中山的画像。林慕云把它贴在堂屋正中,盖住了当年清廷发的“杏林妙手”匾额。画像下的供桌上,摆着三个药罐:一个盛着青云山的黄连,一个泡着安庆的江水,还有个,插着支野菊——是昨夜西徒弟从山下采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像极了幕婉清指尖的颜色。
山风穿过药圃,吹得黄连叶沙沙响。林慕云望着远处的长江,雾气里仿佛还有艘官船在走,船头立着的后生,正把艾草饼递给捂脸的姑娘。他忽然笑了,竹杖在青石板上敲出轻快的调子,像在数着:一、二、三……他的徒弟们,正把这山的药香,撒在更宽的天下。
民国十一年的清明,山雨把青云山的石阶洗得发亮。林慕云坐在堂屋门槛上,看着五徒弟用刺刀剖开的松木棺——那是给山下牺牲的革命军战士做的,棺木里垫着的艾草,还是去年霜降前采的,苦气混着雨水漫开来,像极了当年安庆江面上的腥甜。
“师父,武汉来信了,三师兄升了营长。”五徒弟用袖子擦着脸上的雨水,军装上的铜纽扣被淋得发亮,“他说汉阳兵工厂造的新药,不如您配的金疮药管用,让我多带些下山。”林慕云点点头,指着墙角的药柜:“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抽屉,黄连和乳香按比例混好的,记得教他们用烈酒调,比清水敷得牢。”
药柜最上层,摆着个褪色的红绸包。里面是建始的烟袋锅,铜嘴子上还留着牙印;是幕婉清的绣绷,绷子上别着半只没绣完的野菊;还有林慕云自己的药锄,木柄被磨得包浆发亮,刃口却在当年刻布防图时崩了个豁口。这些物件被山风吹得微微晃动,倒像三个老友还坐在这儿,听着雨打芭蕉。
午后雨停了,山下来了个穿中山装的先生,说是革命军的文牍官。他带来本《建国方略》,油墨味呛得林慕云首咳嗽,却还是一页页翻着看——里面画的铁路网,像极了他年轻时在舆图上见过的水路,只是线条更密,通向的地方更远。“总理说,要让全国的百姓,都能像青云山的药圃一样,活得扎实。”文牍官指着图上的“三峡”二字,“将来这里要修大坝,让江水也能听话。”
林慕云忽然想起在巫峡见过的神女峰,雨雾里的剪影淡得像幅水墨画。他让五徒弟取来纸笔,颤巍巍画了株黄连,根茎往泥土里扎得极深,叶片却向着太阳舒展。“这药苦,却能救命。”他把画递给文牍官,“就像你们走的路,难是难了些,走通了,天下就不苦了。”
入夜时,五徒弟要下山归队。林慕云拄着竹杖送他到山口,看着后生的军装被山风掀起,露出腰间别着的短枪——枪套是用当年幕婉清留下的绣线缝的,缠枝莲的纹样里,藏着朵小小的野菊。“告诉三师兄,”他拍着后生的肩,指节硌得对方生疼,“打武昌时,别往百姓屋里躲,屋檐下的燕子窝,比工事金贵。”
五徒弟走后,山风里飘来远处的炮声。林慕云摸黑回到堂屋,看见那盏油灯还亮着,灯芯结了朵灯花,像颗小小的星。他摘下墙上的药幡,在月光下展开,“杏林春”三个字虽己褪色,却被岁月浸得愈发沉静。忽然想起宣统三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在苏州药铺里,听见街上有人喊“皇帝退位了”,当时药碾子里的当归,正被碾得粉身碎骨,却香得钻心。
鸡叫头遍时,林慕云把《建国方略》压在枕下,旁边放着那半包艾草饼。他知道自己怕是等不到大坝修成的那天了,就像当年在太湖边,没等到拙政园完全修好一样。但药圃里的黄连还在长,徒弟们的枪还在响,长江的水还在流,这些就够了。
天光微亮时,山雾漫进药圃。林慕云躺在竹椅上,听见有幼鸟在巢里啾啾叫,像极了当年青云山茅屋边,瞎眼婆婆养的那只画眉。他最后望了眼天边,那里正泛起鱼肚白,把黄连叶上的露珠,照得像撒了把碎银——那是他年轻时,在长江上见过的月光,如今落在了山上,落在了他亲手栽的药草上,落在了一个就要到来的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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