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的开春，青云山的雪还没化透，药圃里却冒出了几株嫩黄的草芽。林慕云坐在窗边，看着药童小心翼翼地把草芽围起来，怕被山鸡啄了去。这时，山下来了个拄着拐杖的老汉，是从山东逃荒来的，左腿空荡荡的裤管塞着干草——说是被张宗昌的兵打断了腿，家里的地也被征作了军营，只能一路讨饭到山里。
“老先生，您这儿有能治饿的药吗？”老汉跪在门槛外，枯瘦的手抓着地上的雪往嘴里塞。林慕云让药童端来粥，看着老汉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五徒弟在信里说的，武汉贫民区的孩子，连雪都抢着吃，因为“雪能填肚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那里还留着当年被清军刀砍的疤，可比起这老汉断腿的疼，倒像是轻的。
没过几日，二徒弟托人捎来消息，说他己经解甲归田，在张家口开了家小药铺。“师父，我实在受不了了，”捎信人转述时，声音发闷，“上次曹锟的兵来抓壮丁，我把自己的儿子藏起来，结果他们把药铺里的药材全抢光了，还说我‘通敌’。我这枪啊，再也不想对着百姓了。”
林慕云把消息写在桦树皮上，贴在堂屋的墙上。旁边还贴着三徒弟从法国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画着巴黎的街景，背面写着“这里的工人能罢工要工钱，我们的百姓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贴着西徒弟在云南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军校生们举着枪，眼神却透着迷茫，像不知道该对准谁。
清明那天，雨下得淅淅沥沥。林慕云让药童扶他去后山，那里埋着些无名的流民——都是这两年冻死、饿死在山里的，他让人给他们立了块无字碑，碑前总摆着些刚采的草药。他蹲在碑前，咳得几乎站不住，雨水混着眼泪落在碑石上，像在替那些没来得及说话的百姓哭。
“当年我在安庆，见着江面上漂着尸体，以为那是最苦的；后来满清倒了，我以为民国能好些，”他对着碑石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盖过，“可现在，你们还是没饭吃、没衣穿，还是要遭兵祸……是我等老了，没找到救你们的法子啊。”
回到木屋时，五徒弟的信正放在桌上。信里说，他和几个朋友在上海办了份《平民日报》，专门写军阀的恶行、百姓的苦难，虽然常被查封，却总有读者偷偷把报纸藏起来传阅。“师父，我们就像黑暗里举着火把的人，虽然火小，可只要有人跟着举，总能照亮点路。”信末还夹着张剪报，上面是篇呼吁“停止内战，共御外侮”的文章，作者署名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林慕云把剪报贴在桦树皮旁，看着满墙的字、照片和剪报，忽然觉得这屋子不再空荡。这些纸片上的字，有的带着血，有的带着泪，有的带着不服输的劲，像无数根细线，正慢慢拧成一股绳。他摸出那支快磨秃的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民为根”三个字，墨痕虽淡，却写得极重——他这辈子种药、救人，到了暮年才明白，国家的根不在朝堂，不在军阀的枪杆里，而在这些忍饥挨饿却还没放弃的百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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