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灵月踩着晨露去翻晒新收的药材，忽见仓房梁上垂着串谷穗。是北疆牧民编的谷帘，粟米如金珠，穗杆上还缠着几缕驼毛，想来是商队运货时不小心勾上的。她刚要摘下来，就见梁下的竹筐里滚出颗葡萄籽，在青砖上撞出轻响，像在唤同伴。
暖阁里飘着新酿的米酒香，沈念卿正用西域葡萄汁调和墨汁。案上铺着张巨大的桑皮纸，要画《仓廪图》：左半边画着江南的稻仓，圆顶如笠，仓壁爬满何首乌藤；右半边是西域的沙仓，方方正正，仓门挂着波斯草编的门帘；最中间留着空白，沈修说要画北疆的毡仓，用羊毛毡裹着，风雪再大也冻不坏种子。
"萧景琰从运河码头带消息来，"柳氏用银簪挑开酒坛泥封，"船工们在粮仓墙角种的苜蓿，竟绕着仓柱爬了三丈高，结的籽掉进漕运粮袋里，如今南去的粮船底，都发着绿芽呢。"她指尖沾着酒液，在纸上点出个小小的绿点，倒像颗刚发的芽。
灵月正往《仓廪图》空白处贴谷粒，忽闻院外马蹄声急。萧景琰勒马时，靴底还沾着运河的湿泥，怀里抱着个湿漉漉的账本："于阗城的药铺收了批新药材，防风里混着江南的茯苓，波斯草籽裹着青稞粉，掌柜的分不清，托咱们给标标产地。"账本夹层里掉出片枯叶，是雁门关的胡杨叶，边缘虽枯了，叶脉却像张细密的网，还粘着几粒沙砾。
"这哪用标，"沈修拾起胡杨叶笑，"你看这叶上的沙，混着江南的水汽，不就是产地么？"他让灵月取来个白瓷盘，把账本里的药材倒出来：防风的根须缠着茯苓的菌丝，波斯草籽嵌在青稞粉里，像群抱成团的孩子。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仓房，灵月发现墙角的阴影里藏着个陶瓮。是去年冬天埋的青稞种，如今竟在瓮底发了芽，芽尖顶着层薄霜似的白绒毛，根须却穿透陶壁，在青砖缝里织成张绿网。她忽然想起明宇信里说的"仓底有灵"，赶紧搬来新筛的沙土，顺着根须蔓延的方向铺过去。
商队的老驼夫带着个小徒弟来送新收的谷种，孩子怀里抱着个竹筒，里面插满各地的谷穗：江南的稻穗长如剑，西域的青稞穗弯如弓，北疆的燕麦穗散如星。"阿木说让这些穗子当'仓神'，"老驼夫摸着孩子的头笑，"每个粮仓都插一束，种子就不会坏了。"
灵月把谷穗分插在各仓角落，插西域青稞的那间仓房，墙角忽然冒出丛绿芽——是前几日漏下的波斯草籽，竟顺着青稞的根须长了出来。沈念卿蹲下身看，见草叶上沾着点青稞粉，像撒了层金粉："你看它们多亲，在仓里也不忘互相搭个伴。"
暮色漫进仓房时，国子监的孩子们扛着小布袋来了。每个布袋上都绣着地名，江南的绣着海棠，西域的绣着葡萄，里面装着自己培育的新种子。"这是用仓房的陈米发的芽，"领头的小童举起布袋，袋口露出截绿苗，"先生说旧种子能长出新模样，就像老故事能说出新意思。"
灵月把孩子们的种子倒进新仓，忽见有颗海棠籽滚到西域青稞堆里，立刻有几粒青稞围过来，像在给它盖被子。沈修在旁写《仓廪记》，见此情景添了句："仓无界，种无别，聚则生，散则荣。"窗外的风掠过仓顶，带着新麦的香气，吹得梁上的谷帘轻轻摇晃，粟米碰撞的脆响，像无数粒种子在低声应和。
夜深时，灵月被仓房的响动惊醒。提着灯去看，见那陶瓮里的青稞芽，竟顺着仓柱爬到了梁上，与谷帘的粟米缠在了一起。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根须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串连接天地的银线。
"这是在搭梯子呢，"沈念卿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望着缠绕的根须笑，"想让地下的种子，也看看梁上的风景。"灵月忽然发现，根须上还缠着片胡杨叶，正是萧景琰带来的那片，叶上的沙砾己被露水浸成的褐，像带着雁门关的月光。
天快亮时，老驼夫要返程了。沈念卿把拓好的《仓廪图》卷起来，塞进他的行囊："告诉阿木，等各地粮仓都满了，咱们就办个'种子会'，让每个仓里的种子都来认认亲。"灵月往他的竹筒里插了支新抽的波斯草穗："这是给吐蕃商队的，告诉他们，把这个挂在荞麦仓里，能让麦粒长得更。"
驼铃声渐远时，朝阳正染红仓顶的茅草。灵月望着梁上缠绕的谷帘与绿芽，忽然懂了沈修写的那句话——所谓仓廪，从不是冰冷的囤粮之地，而是种子们的家，无论来自江南还是西域，进了这扇门，就都是带着泥土气息的亲人。
暖阁的《仓廪图》上，沈念卿己补画完北疆的毡仓。毡仓外的雪地里，有几株波斯草顶着雪芽，仓门旁的脚印里，落着片江南的海棠瓣。灵月摸着图上的墨迹笑，仓房里的种子们似乎醒了，粟米滚动的轻响，草叶舒展的微声，混着窗外渐起的鸟鸣，像支温柔的晨曲，在白露的晨光里，轻轻唱着关于相聚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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