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还没褪尽时，运河的冰面裂开细缝，渗出的水流里浮着几粒麦种。灵月蹲在岸边数冰层下的光斑，突然发现冰纹里藏着奇特的图案——一半是漠北冻土层的裂纹，像老牧民脸上的皱纹；一半是江南薄冰的水痕，如浣纱女腕间的银钏，相交处恰好围着颗圆滚滚的麦种，像被两地的冬意共同护着。
“西州的信使带着冻土来了。”阿古拉掀起竹帘时，带进股混着雪气的风。两个裹着毡袍的汉子正把块黑褐色的土块摆在竹案上，土块表层结着白霜，敲开来看，内里却泛着的褐，夹层里嵌着的麦壳一半凝着冰碴，一半沾着水汽。“这土埋了混种，在雪地里冻了三个月，开春竟冒出绿芽了。”汉子说着，从怀里掏出片麦叶，叶面上的冰纹己化成水，顺着叶脉流淌，像极了运河的支流。
沈念卿正用混面调浆，浆里掺了北地的酥油与江南的蜜水，搅开时泛起的泡沫一半如雪峰，一半似莲瓣。她往竹棚的梁柱上抹浆，准备糊上新麦秸，抬头时忽见梁上结着层薄冰，冰里冻着片完整的麦穗，穗粒上的沙纹与水纹被冰棱放大，竟在棚顶投下晃动的光影，像北地的篝火与江南的渔火在跳圆舞。
沈修踩着梯子修补漏风的棚顶，脚下的竹篾突然发出轻响。低头看时，发现去年埋下的青稞与糯米己在竹缝里扎根，根系缠成密实的网，网眼间卡着粒新麦，麦壳上的朱砂圆点被根须磨得发亮，倒像颗小小的火种。“南边来的商船带了新消息，”他往根须上浇了点苦艾汁，“岭南的梯田试种混麦，稻穗里结出了沙棘的甜，那边的山民说，这麦子竟能跟着水土变滋味。”
灵月把西州带来的冻土敲碎，拌进江南的塘泥里，装在陶罐里摆在窗台上。正午的阳光晒化了土块里的冰，水汽蒸腾起来，在窗纸上映出奇异的影子——有牧民挥鞭赶羊的剪影，有农人弯腰插秧的侧影，两个影子在水汽里渐渐重叠，手里都握着沉甸甸的麦穗。陶罐突然“咔”地轻响，罐底裂开道缝，钻出的麦根顺着缝隙往地下钻，竟穿透竹棚的地基，往运河的方向蔓延。
运河上的冰彻底化了时，第一艘南来的货船靠了岸。船工们扛着麻袋往棚里送，袋口露出的麦秸带着新鲜的泥土气，仔细看才发现，有的秸杆沾着漠北的沙砾，有的裹着江南的青苔，却被同一根麻绳捆着，在阳光下泛着同样的金芒。“这是各地送来的新粮样。”为首的船工解开麻袋，里面的麦粒五颜六色，有的带着雪水的清冽，有的含着梅雨的温润，倒在竹筛里滚动，碰出的声响像串流动的风铃。
阿古拉用新麦磨粉，石磨转动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混着棚外货船的摇橹声，竟成了奇特的调子。磨出的面粉落在竹匾里，堆出的小山一半如北地的沙丘，一半似江南的稻垛，灵月伸手去拢，指尖沾着的粉粒突然散开，在空中凝成小小的“和”字，被穿堂风一吹，落在 everyone 的发间，像撒了把碎金。
暮色漫进竹棚时，沈念卿把各地的麦种分类装盒，每个木盒都垫着两层布，上层是北地的羊毛毡，下层是江南的丝绸，中间夹着片麦叶。她给木盒贴标签，提笔时突然发现，砚台里的墨汁浮着层麦香，写出来的字一半带着北地的遒劲，一半含着江南的娟秀，落在纸上竟生出淡淡的光晕，把“漠北”“江南”“岭南”“西州”等字样都圈在同一个圆里。
那只小雁领着雏雁落在棚顶，雏雁们开始啄食去年残留的麦壳，啄出的碎屑飘落在运河里，引得刚苏醒的鱼群争食。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把岸边的麦种、棚里的灯火、天上的星月都映在水里，融成片温柔的光。灵月趴在窗边数鱼，数着数着笑起来：“你看它们，北边来的鱼和南边来的鱼，竟在一处游呢。”
沈修把新记的《同源续篇》放进木匣，书页里夹着的麦叶己彻底干透，沙纹与水纹凝成一体，成了细密的网纹。他望着窗外蔓延的麦根，突然道：“这土地原是活的，你给它什么种子，它就长出什么收成；你把南北的土混在一起，它就长出不分南北的麦子。”
夜风带着水汽掠过竹棚时，地下的麦根突然加速生长，在泥土里织成更大的网，网住了北地的雪水与江南的春雨。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调子一半是漠北的悠长，一半是江南的清脆，却在夜空里融成暖融融的声浪，裹着满地的麦香，往所有等待春天的土地上飘去。竹棚的灯火在风里轻轻摇晃，照亮窗台上的陶罐，罐里的混土正冒出点点新绿，叶尖顶着的露珠里，映着整片大地的模样——没有南北，只有连着的田垄，和垄上共同生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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