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门槛时，灵月就发现窗台上的陶罐裂了道缝。混土从缝里漏出来，落在地上竟长出细弱的根须，顺着竹棚的立柱往上爬，根须上的绒毛一半沾着漠北的沙，一半裹着江南的水，在柱顶缠出个小小的结，像系住了两地的风。
“萧将军派人送来了混栽田的图谱。”沈念卿展开卷轴时，竹案上的麦粒突然轻轻跳动。图谱里的田垄弯弯曲曲，北地的首垄与江南的曲埂交缠在一起，画出的轮廓竟像片展开的麦叶，叶尖指向运河下游，叶尾连着漠北的荒原。图上盖着枚朱印，印泥里掺了沙棘汁与桂花蜜，盖出的“丰”字一半带着沙粒的粗粝，一半透着蜜汁的温润。
阿古拉正用新麦秸编草席，麦秸在他手里翻转，时而织出北地毡毯的菱形纹，时而编出江南竹席的水波纹，编到尽头时，两种纹路突然拧成一股，在席角结出个麦粒大小的结。“西州的牧民说，用这草席铺帐篷，既能隔住黄沙，又能接住雨水。”他把草席铺在地上，晨光透过竹棚顶的缝隙照下来，席子上的影子竟在地上拼出片小小的田野，田埂上既有骆驼的蹄印，也有渔船的桨痕。
运河上突然飘来阵笛声，调子一半是漠北的胡笳风，一半是江南的竹笛韵。灵月扒着竹门往外看，见个穿青布衫的少年坐在货船船头，手里的笛子竟是用混栽田的麦秆做的，笛身上刻着的纹路一半是沙丘，一半是水波，吹出来的音在水面上荡开，引得两岸的麦秸都轻轻摇晃，像在跟着哼唱。
沈修往《同源续篇》里夹进片新叶，叶片是今早从运河堤岸采的，一半叶肉带着北地植物的坚韧，一半叶脉透着江南草木的柔软。他刚合上本子，就见竹案下的泥土里冒出串新苗，苗茎上的节痕很奇特，单数的节缠着沙粒，双数的节凝着水珠，到了顶端，两节突然并成一个，抽出片圆滚滚的新叶。
日头升到半空时，竹棚外来了群孩童。北地的孩子捧着装满沙棘果的木碗，江南的孩子提着盛着桂花的竹篮，凑在竹篱边交换果实。沙棘的酸与桂花的甜混在一起，落在地上的汁水竟让泥土冒出细泡，泡里钻出的麦种瞬间发了芽，穗子上同时结出沙棘色的籽与桂花色的粒，引得孩童们拍手笑起来。
那只小雁突然衔着枚麦壳飞进棚里，麦壳落在沈念卿的砚台上，壳里的粉粒混进墨汁，写出的字竟带着淡淡的麦香。她正在抄录各地传来的收成信，北地的信纸上印着骆驼纹，江南的信笺绣着水波纹，抄到“共收麦万石”时，两处的笔迹突然重合，墨色里浮着的沙粒与水纹缠成一团，像极了双生苗的根须。
运河上的货船开始卸货，北地的毡布裹着新麦，江南的竹筐装着稻种，搬运的脚夫们说着南腔北调，却都默契地把货物往竹棚边堆。堆到高处时，北地的毡布与江南的竹筐偶然相碰，落下的麦糠与稻壳在半空融成金粉，飘进棚里落在《同源记》的木匣上，匣盖的缝隙里立刻透出暖光，像藏着团小小的太阳。
灵月数着竹篱上的麦根，数到第七圈时突然发现，根须缠绕的形状竟和运河的水纹一样。她刚指给阿古拉看，就见远处的货船升起新的帆，帆上用朱砂画着禾苗图案，根在北，穗在南，中间用金线连着。“那是往岭南去的船。”沈修望着帆影，“带着混种去那边的梯田，听说那里的山民正等着试种呢。”
暮色染黄竹棚顶时，沈念卿把各地的麦壳装进个粗布袋，袋口用北地的羊毛线与江南的丝线混着扎紧。袋里的麦壳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往同一个方向赶。她把布袋挂在梁上，恰好对着木匣，月光透过竹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袋影与匣影，两个影子渐渐重叠，边缘处生出新的麦根，往西周蔓延开去。
夜风带着麦香穿过竹棚时，满地的麦粒开始滚动，聚成小小的河流，顺着门缝往运河的方向淌。远处传来货船的号角声，一声是漠北的雄浑，一声是江南的清亮，却在夜空里汇成悠长的调子。灵月趴在沈念卿膝头，听着号角声渐渐远了，突然问：“它们会走到很远的地方吗？”
沈修往火塘里添了把麦秸，火苗蹿起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暖的。“土地是连在一起的，”他望着跳动的火光，“就像这些麦子，从北到南，从南到北，看着走了不同的路，其实都是往丰收的地方去。”
竹棚的灯火渐渐柔和，梁上的布袋轻轻摇晃，麦壳碰撞的声响里，仿佛能听见千万片土地在说话，说的都是同一句——风里有归途，土里有同仓。而那些正在赶路的种子，早己把南北的风、东西的水，都酿成了同一种期待，藏在的壳里，等着在新的土地上，长出不分彼此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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