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月光像淬了冰的刀，斜斜插进西厢房的窗棂。
沈清辞猛地睁开眼，额前的碎发己被冷汗浸透。方才的梦里，父亲的医案在火中蜷成焦黑的蝴蝶，每一页都印着萧烬渊左手那枚蜈蚣状的青痕，翅尖还沾着牵机引的杏仁苦味。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春桃的呼吸在旁边均匀起伏，嘴角还沾着点燕窝残渣 —— 那是白日里柳氏送来的 “赏赐”，被沈清辞换成甘草水后，春桃抱着碗喝得一滴不剩。
指尖探进枕下，摸到层粗糙的油纸。
三日前施针回来，她在萧烬渊书房外的雪地里捡到这张残页。当时它冻在冰壳里，只露出个 “蚀” 字，沈清辞用体温焐化了冰层才发现，竟是父亲笔记的最后一页。
月光恰好移到床榻边，照亮残页上的字迹。沈清辞屏住呼吸，将残页凑近眼前 —— 上面画着半幅蚀心蛊图谱，尾部的批注被水浸得模糊，却能辨认出 “三月初三，血月引蛊” 八个字。
心脏骤然缩紧。
三月初三，正是后天。父亲的笔迹力透纸背，“引蛊” 二字的捺脚拖得极长，像道未干的血痕。这与萧烬渊蛊毒发作的规律完全吻合，他每次最凶险的发作，都在月圆前后。
沈清辞的指尖抚过图谱上的青黑色印记，与记忆中萧烬渊无名指的蛊痕完美重合。父亲当年为何要记下这个日子？难道他早就知道有人会中蚀心蛊？还是说…… 这蛊本就与沈家有关？
“唔……” 春桃在梦中翻了个身，锦被滑到腰间。
沈清辞慌忙将残页按在胸口，布料下的银簪硌着肋骨，带来尖锐的痛感。她躺回枕上，眼睛却盯着帐顶的暗纹 —— 那里被她用炭笔描了个极小的记号，指向藏药箱的方向，里面有她偷偷调制的解蛊药引。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梆子敲过西更的声响。
沈清辞再次坐起身时，春桃的呼吸变得急促，眉头紧蹙着像是在做噩梦。她索性披衣下床，走到桌前点燃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照亮药箱，里面的探蛊针还在微微震颤，针尖的磁石泛着青灰。
将残页铺平在桌面上，沈清辞取过炭笔，在空白处补全那半幅图谱。父亲的笔触偏圆润，她的则带着棱角，两种笔迹在月光下交叠，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三月初三……” 她对着残夜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引蛊需要什么？父亲的批注里只字未提。但沈清辞记得《蛊毒汇考》里写过，血月之夜引蛊，需以至亲血脉为引，辅以南疆雪莲蕊 —— 这两样，她一样都没有。
更让她心惊的是，残页边缘有处极淡的指印，沾着点金粉。
这金粉的质地她认得，是宫中专供太后使用的螺子黛磨成的，三年前搜查沈家时，禁军靴底就沾着同样的粉末。难道父亲写下这页笔记时，太后的人就在旁边？
“吱呀 ——”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
沈清辞像被烫到似的，一把将残页揉成纸团塞进袖中。转身时，正撞见春桃抱着尿盆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盆沿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姑、姑娘……” 春桃的牙齿打着颤，尿盆 “哐当” 砸在地上，“您三更半夜不睡觉，在、在看什么？”
尿液混着冰水流过青砖，在残页刚才摆放的位置积成小小的水洼。沈清辞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忘了春桃有起夜的习惯，更没料到今夜的月光会如此明亮。
“没、没什么……” 她慌忙摆手，指了指桌上的药草，做出熬夜分拣的手势。左眉的旧疤因紧张而抽痛，血珠顺着颧骨滴落在衣襟上，洇出暗红的圆点。
春桃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她的袖口，那里鼓鼓囊囊的，还露出半角油纸。“您藏了什么？”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后退，“是不是…… 是不是和王爷的病有关？”
沈清辞的喉头哽住了。
她看到春桃的手在发抖，指甲缝里还嵌着点炭灰 —— 那是白日里帮着烧药渣时沾上的。这半个月来，春桃替她挡过柳氏的刁难，偷偷藏起被翻乱的医书，甚至在她施针晚归时，总会留着一盏灯。
可残页里的秘密，是能让人掉脑袋的。
“姑娘，” 春桃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冰冷的地上，“您告诉奴婢吧，是不是有人要害您？就像…… 就像害沈太医那样？”
沈清辞猛地抬头。
春桃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却有种豁出去的坚定：“奴婢虽笨，却知道您不是坏人。那天柳侧妃来搜钗，您明明能躲，却故意让她找到仿品，就是怕奴婢被牵连，对不对？”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沈清辞的眼眶热了。她缓缓松开攥着残页的手，将纸团放在桌上，用炭笔在旁边写下：此事关乎王爷性命，也关乎沈家冤案。
春桃的呼吸骤然停滞。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展开纸团，目光扫过 “三月初三” 西个字时，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怪不得…… 怪不得柳侧妃这几日总问祭台的布置，说要在初三那天请法师来作法……”
沈清辞的瞳孔骤缩。
祭台？作法？柳氏要在三月初三引蛊？
“她还让青黛去库房取了瓶‘圣水’，” 春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是西域进贡的，洒在身上能驱邪，可奴婢看见瓶底有黑渣，像极了…… 像极了前年毒死李嬷嬷的那种药粉。”
李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前年冬天死得蹊跷，太医院的诊断是 “中寒毒”，如今想来，恐怕也是被牵机引一类的毒药所害。
沈清辞抓起残页，在 “引蛊” 二字下重重画了道横线。父亲的笔记里还藏着半句没写完的话：“需以…… 为盾”，后面的字被撕得干干净净。
“为盾……” 她低声重复，忽然抓起炭笔在纸上写下 “替身” 二字。
春桃的脸瞬间失去血色：“您是说…… 柳氏想让王爷……”
沈清辞点了点头，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柳氏若在祭祀时用 “圣水” 引蛊，萧烬渊必定凶多吉少。可若是有个替身先接触圣水，就能提前引动蛊虫，为萧烬渊争取施针的时间。
而这个替身，必须与他血脉相近，或是…… 身有同源的气息。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 那里有块月牙形的胎记，与萧烬渊后颈的胎记一模一样。小时候母亲曾笑着说，这是 “缘分天定”，如今想来，或许正是这丝隐秘的联系，能让她成为那个替身。
“姑娘，您不能去！” 春桃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滚烫，“那是要拼命的！”
沈清辞反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走到药箱前，取出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晒干的雪莲粉末 —— 这是她用萧烬渊分的雪莲汁提炼的，能暂时压制蛊毒。
“帮我个忙。” 她在纸上写下，“初三那天，想办法把这个撒在祭台上。”
春桃看着瓷瓶，眼泪掉得更凶了，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 奴婢一定办到。”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对了，这是送炭的林大哥让我交给您的，说您看了就知道。”
沈清辞打开纸包，里面是半块烧焦的木牌，上面刻着个 “沈” 字。
是沈家药房的令牌！
林风怎么会有这个？难道他认识父亲的旧部？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沈清辞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像是父亲的手在轻轻覆住她的。
窗外的月光渐渐淡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沈清辞将残页藏进药箱最底层，上面压着那本《蛊毒汇考》。春桃正蹲在地上擦尿渍，背影在油灯下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天亮了。” 沈清辞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春桃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却用力挤出个笑脸：“嗯，天亮了，柳侧妃的人该来送早膳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姑娘，您放心，奴婢不会让他们伤害您的。”
沈清辞看着她额角新磕的红印，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瘦小的身影 —— 小柱子在浣衣局的雪地里，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说 “清辞姐姐别怕”。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暖。
她转过身，将那半块木牌塞进发髻，用簪子牢牢固定。铜镜里映出眉角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浅粉色，却不再显得狰狞。
三月初三的血月还未升起，可沈清辞知道，她己经找到了父亲笔记里缺失的那两个字。
不是 “替身”，是 “守护”。
无论是守护萧烬渊度过此劫，还是守护沈家最后的真相，她都必须站在那轮血月下。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哪怕要以命相搏。
窗外的积雪开始融化，檐角的冰棱滴下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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