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蓝夜酒吧，像头疲倦的巨兽。
舞池里的人少了大半，只剩下几个醉醺醺的男人还在搂着摇晃。舞台上的射灯熄灭了一半，剩下的几盏忽明忽暗，照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像只只垂死的眼睛。空气中的烟味淡了些，却弥漫开一股馊掉的酒气，是从打翻的酒瓶里散发出来的。
宁婉秋坐在吧台角落的椅子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亮片裙上的酒渍己经干了，留下一片片深色的印子，像地图上的污渍。她的头还在疼，是被张老板灌的那几杯洋酒的后遗症，胃里也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洗手间里的那片血痕。
吧台上放着个信封，里面是今天的小费——张老板最后还算“大方”，扔给她五百块，说“算老子赏你的”。钱被她数了三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夹层，那里贴着皮肤，是最安全的地方。
“新来的，还不走？”酒保收拾着杯子，蓝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红姐说今晚可以提前下班。”
宁婉秋抬起头，嗓子干得发疼：“谢谢。”她站起身时，腿麻得差点摔倒，赶紧扶住吧台。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三点，她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七个小时，陪张老板喝了西杯酒，被他摸了五次手，还被另一个客户拽着头发灌了半杯红酒。
“以后机灵点。”酒保递给她一杯温水，“张老板那伙人不好惹，尤其是那个络腮胡，去年把一个陪酒女的胳膊打断了。”
宁婉秋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一下。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看着酒保把最后一个杯子放进消毒柜，突然觉得这个染着蓝头发的男孩，或许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冷漠。
“我知道了，谢谢。”她把水杯放在吧台上，转身往更衣室走。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镜子上的亮片还在反光。宁婉秋脱下亮片裙，换上自己的旧衬衫时，才发现后背的伤口又被磨破了——生晓霜时留下的那道疤，总在这种时候提醒她过去的疼痛。
她从储物柜最底层翻出那个用手帕包着的老人机。手机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屏幕裂了道缝，电池也不太好使，得时不时地按着才能开机。她小心翼翼地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来的瞬间，一条未读短信跳了出来。
发件人是“晓霜”。
宁婉秋的心跳骤然加快，手指颤抖着点开短信。屏幕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女儿用不太熟练的拼音打出来的：“妈，我手指疼，像有虫子在爬。”
时间显示是晚上十一点半。
宁婉秋的眼睛瞬间红了。她能想象出晓霜独自躺在地下室的木板床上，左手小指空荡荡的地方疼得睡不着，只能摸索着找到手机，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这条短信。而那时，她正在203包厢里，被张老板搂着肩膀灌酒，连看手机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她对着手机屏幕喃喃自语，眼泪滴在裂开的屏幕上，晕开一片水雾。
她颤抖着按下回复键，指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蓝色酒液和口红印，在屏幕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印子。她想打“妈妈马上回去”，可手指悬在键盘上，怎么也按不下去——从酒吧到地下室要走西十分钟，现在回去，天快亮了，晓霜应该己经睡着了。而且她身上的酒气太重，不能让女儿闻到。
最终，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妈妈加班，药在抽屉第二层，记得涂。”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宁婉秋突然捂住嘴，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挤出来。这短短的一句话，像把钝刀子，割得她心口生疼。她所谓的“加班”，是在酒吧里陪陌生男人喝酒；她让女儿涂的“药”，是用尊严换来的进口消炎药。
她把手机重新包进手帕，塞进裤兜。起身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
酒吧的霓虹灯牌还亮着，“蓝夜”两个字在凌晨的薄雾里泛着幽光。只是“夜”字的最后一笔缺了块漆，在灯光下看，像个没写完的“夕”字。
蓝夕。
宁婉秋站在窗前，看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很讽刺。“夕”是夕阳，是一天的结束，可对她来说，这样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而这残缺的灯牌，像个拙劣的玩笑，提醒着她所谓的“希望”，从来都是缺斤少两的。
她想起晓霜曾画过一幅画，画里有个蓝色的月亮，她说：“妈妈，等我病好了，我们去看蓝月亮好不好？”那时她笑着说“好”，现在才知道，原来蓝月亮真的存在，只是挂在这样肮脏的地方，照着她满身的伤痕。
“晓霜，等妈妈……等妈妈赚够了钱，就带你离开这里。”宁婉秋对着窗外的灯牌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赚够钱”的那天。她只知道，明天晚上，她还得穿上那件亮片裙，走进这片喧嚣的黑暗里——因为女儿的药还在抽屉里，因为地下室的房租快到期了，因为她除了这里，己经无处可去。
宁婉秋拉了拉衬衫的领口，遮住锁骨上的丝巾，转身走进了凌晨的薄雾里。高跟鞋踩在空旷的巷子里，发出孤单的回响，像在为某个死去的东西送行。
巷口的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舞。她裹紧了身上的旧衬衫，加快脚步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口袋里的老人机硌着掌心，像块滚烫的烙铁，提醒着她，在那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等着她，那是她唯一的光，哪怕这光微弱得随时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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