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绷带的那天清晨，首尔的雨丝斜斜地织在玻璃窗上，像谁用银线缝了层纱。林晓霜坐在病房的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的木纹——那上面还留着前晚做噩梦时掐出的指甲印，深褐色的纹路里嵌着点皮屑，像她断指残端总也清理不干净的血痂。
“林小姐，准备好了吗？”护士推开门时，白大褂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消毒水的气息。她手里捧着个银色托盘，里面放着镊子和消毒棉球，金属器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让林晓霜想起母亲藏在床底的那把生锈剪刀——当年母亲就是用它，剪掉了张老板名片上“包养协议”那行字。
林晓霜点点头，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这是她术后第七天，伤口的消得差不多了，只是下颌和眼角还在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针在皮肉里扎着。护士走近时，她闻到对方身上的护手霜味道，甜腻的草莓香混着药味，让她突然想起蓝夜酒吧的果盘——红姐总说“客人就爱这甜滋滋的调调”，可那些水果下面，藏着多少陪酒女被掐紫的手腕？
“别紧张，轻轻一下就好。”护士的声音柔得像棉花，镊子夹住绷带末端时，林晓霜的肩膀猛地绷紧。最外层的纱布己经和结痂粘在一起，撕扯的瞬间传来刺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和五年前小指被掰断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绷带一圈圈落下，像剥落的旧皮。林晓霜闭着眼，听着纱布落在托盘里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母亲的铁盒上。她想起数钱时指尖触到的钞票纹路，张老板名片背面扎人的钢笔字，还有那张芭蕾舞票边缘的毛边——那些东西此刻都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和她的旧身份证躺在一起，像沉睡的炸药。
“最后一层了。”护士的声音带着笑意。林晓霜感觉到空气拂过脸颊，带着雨丝的凉意，她慢慢睁开眼，看向对面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让她心脏骤停。
欧式双眼皮把眼裂拉得很长，瞳孔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高挺的鼻梁改变了整个面部的轮廓，山根处还泛着淡淡的青，是假体尚未完全消肿的痕迹。苹果肌得有些不自然，嘴唇被药膏涂得发亮，像颗刚剥开的樱桃。
这张脸漂亮得无可挑剔，却陌生得让她反胃。
“天哪，太完美了。”护士的惊叹声在耳边炸开，“完全认不出来了！金院长的技术果然是最好的！”她拿着小镜子凑过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比术前照片里好看百倍？”
林晓霜没有接镜子，只是盯着墙上的大镜。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张脸，像在辨认一具刚出土的尸体。首到视线落在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还在那里，浅褐色的圆点嵌在新长的皮肤里，像枚倔强的图章。
“还好，你还在。”她对着镜中的泪痣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标记，是她在这个陌生躯壳里的锚点。
护士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用棉签蘸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她眼角的伤口：“恢复得很顺利，就是这里还要多涂几天药，别吃辛辣的东西，不然会留疤的。”
林晓霜的目光越过护士的肩膀，落在床头柜的手机上。屏幕亮着，停留在昨晚的新闻页面——林国栋带着林志豪参加商业晚宴，父子俩穿着同款西装，举杯时手腕上的名表闪着金光。新闻配图里，林志豪的侧脸和林国栋如出一辙，只是嘴角的笑更张扬，像极了当年在地下室里，用手机拍母亲咳血的样子。
“试试笑一笑？”护士递来一面小镜子，“看看面部肌肉恢复得怎么样。”
林晓霜扯了扯嘴角。
右脸的肌肉先动了，苹果肌往上提，嘴角却往左边歪了歪。左眼的睫毛颤了颤，右眼却僵着没反应。预想中的微笑变成了扭曲的弧度，像个劣质木偶的表情，眼角的泪痣在这怪异的表情下，显得格外突兀。
“别急，慢慢来。”护士笑得温和，“很多人拆完线都这样，肌肉需要重新适应。你想想开心的事，自然就笑出来了。”
开心的事？林晓霜的脑海里闪过母亲在少年宫为她拍照的画面，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母亲的笑比舞台上的聚光灯还亮。可那画面很快被张老板的雪茄烧穿，变成母亲后颈冒烟的伤口，红姐拍在她脸上的钞票，还有林国栋踢翻的垃圾桶——那些“开心”早就被碾碎在泥泞里了。
她深吸一口气，盯着镜中的泪痣，在心里默念：我是苏媛，23岁，朝鲜族，父母双亡。这个名字是黑市商人给的，他说“苏”字在韩语里有“苏醒”的意思，适合用来埋葬过去。
再一次扯动嘴角时，表情比刚才自然了些。虽然还是有些僵硬，但至少嘴角没再歪斜。林晓霜看着镜中那个叫“苏媛”的陌生人，第一次觉得，这场名为“重生”的骗局，或许真的能成。
“对，就这样。”护士拍了拍手，“多练习几次就好了。出院后可以对着镜子做表情训练，很快就能运用自如的。”
林晓霜放下镜子，走到窗边。雨己经停了，汉江的水面泛着灰蓝色，远处的桥上车灯连成流动的光带。她想起母亲铁盒里的钞票，每张都带着酒吧的香水味，那些气味此刻仿佛顺着血管流进新的皮肤，和消毒水、药膏味混在一起，酿成一种奇特的气息——属于苏媛的气息。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转过身问，声音里带着刻意练习的平静。
“明天就可以。”护士收拾着托盘，“我己经帮你预约了下周的复诊，到时候金院长会检查假体的贴合情况。”
林晓霜点点头，视线又落回墙上的镜子。镜中的苏媛也在看她，眼神里没有林晓霜的怯懦和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知道，这片平静是假的，底下藏着岩浆，藏着等待喷发的火山，藏着母亲未凉的血和她断指的痛。
但没关系。从今天起，她就是苏媛了。一个会微笑，会伪装，会一步步走进那个地狱，把所有亏欠都讨回来的苏媛。
她对着镜子，又练习了一次微笑。这次，嘴角的弧度终于对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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