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时，夕阳正把回廊的影子拉得老长。林志豪合上书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送你回宿舍，就当赔罪。”他指了指苏媛风衣上的咖啡渍，那片深褐色的印记在米色布料上愈发醒目，像块洗不掉的疤。
苏媛没有推辞。她知道，猎手不该在猎物主动靠近时后退。
走出图书馆时，晚风卷着银杏叶扑面而来，苏媛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几缕发丝却故意从指缝溜走，轻飘飘地落在林志豪的肩窝。浅灰色羊绒衫沾了这几点墨色，突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刺眼——像母亲那件被烟头烫出破洞的白衬衫，总在阴雨天泛出焦糊味。
“风挺大的。”林志豪抬手想帮她把头发拨开，指尖快要触到发梢时，苏媛却轻轻偏了头，躲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插进裤袋，指关节却微微泛白。
苏媛的心跳漏了一拍。刚才那瞬间，她差点没忍住后退——他的指尖离她太近，近得让她想起十五岁那个雨夜，他就是这样伸手，抢走她藏在枕头下的芭蕾舞票，笑着扔进了垃圾桶。
“研究生宿舍在那边？”林志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红砖楼，路灯在墙面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像幅褪色的水墨画。
“嗯，三号楼。”苏媛的声音放得很柔，刻意让尾音带点朝鲜族口音——这是她练了无数次的语调，黑市商人说“细节越真，陷阱越深”。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鞋底碾过落叶的声音格外清晰。林志豪聊起经济系的教授，说那位讲《博弈论》的老头总爱点名，却在他迟到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说起学校门口的炸鸡店，说老板的秘方里加了种韩国辣酱，辣得人舌尖发麻。
苏媛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她注意到他说话时总爱侧过头，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像极了小时候的样子。那时他还没学会用轻蔑的眼神看她，会举着融化的冰棍跑过来，说“姐姐你吃”，冰棍水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袖口，像条透明的蛇。
血缘真是种诡异的东西。它能让仇人在某个瞬间变得熟悉，让厌恶里生出刺挠的痒——像伤口快愈合时，明知该忍着，却总想狠狠抓一把。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林志豪突然停下脚步，路灯的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扇形的阴影，“还是我聊的话题太无聊了？”
“不是。”苏媛摇摇头，故意让风吹起更多发丝，这次有一缕扫过他的脸颊，带着茉莉香水的甜香，“我只是觉得……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哦？”林志豪挑眉，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你想象我是什么样？”
“就是……”苏媛咬了咬下唇，装作为难的样子，“听说是林氏集团的公子，以为会很……高冷。”
林志豪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空气传过来，让苏媛的耳膜微微发麻。“别人都这么说。”他的指尖在裤袋里轻轻敲着，“但我不喜欢那套。”
苏媛垂下眼帘，看着两人交叠在地面的影子。她的影子比他矮些，断了半截的小指在地面拖出模糊的线——像条没了尾巴的鱼，拼命想游回水里。
走到宿舍楼下时，林志豪突然说：“你很像一个人。”
苏媛的心脏骤然停跳，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她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像被人用冰锥抵住了脊椎。是陈老师？还是……他认出她了？
“像我小时候的钢琴老师。”林志豪的声音带着点怀念，他抬头望着宿舍楼上的灯光，“姓陈，教了我三年。”
苏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背却沁出一层冷汗。陈老师。宁婉秋最好的朋友，那个总给她带麦芽糖的阿姨，那个在母亲被林国栋打时偷偷报警的女人。后来陈老师突然搬走了，母亲说是“被林国栋逼走的”，临走前还塞给母亲一张银行卡，说“给晓霜交学费”。
“是吗？”苏媛的声音有些发紧，她假装整理风衣扣子，指尖却在发抖，“那位老师……教得好吗？”
“挺好的。”林志豪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路灯下格外清晰，“她总弹《茉莉花》，说这首曲子能让人静下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媛右眼下方的泪痣上，“她眼角也有颗痣，不过比你的大一点。”
苏媛的呼吸猛地一滞。《茉莉花》。宁婉秋最喜欢的曲子，母亲总在缝纫机旁哼，针脚随着旋律起伏，在布料上绣出一朵朵小小的花。而周丽最讨厌这首歌，有次母亲在厨房哼起，被她听见，当场摔了碗，骂道“穷酸调调，别脏了我的耳朵”。
“可能只是巧合吧。”苏媛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风衣口袋里的手机硌着腰侧，是黑市商人发来的陈老师的资料：陈曼，现居釜山，经营一家钢琴工作室，五年前突然与国内断了联系。
“或许吧。”林志豪没再追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周西讲座前，我给你发具体地址。”
苏媛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扫了他的二维码。微信名是“林志豪”，头像是只戴着墨镜的猫，背景是林氏集团的大楼夜景——张扬得像他本人。
“通过了。”林志豪收起手机，目光在她的风衣裙摆上扫过，“衣服的事……真的不用我赔？”
“不用。”苏媛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带了点刻意设计的羞涩，“再说，洗干净了说不定更好看。”
林志豪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说：“苏媛，你笑起来的时候，痣会跟着动。”
苏媛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母亲总说她的泪痣是活的，笑的时候像要飞起来，哭的时候又像掉了下来。小时候她总对着镜子挤眉弄眼，看那颗痣在脸上跳舞，母亲就在旁边笑着说“我们晓霜的痣，是有灵性的”。
“是吗？”她抬手轻轻碰了碰泪痣，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去，像触到了母亲的手，“我倒是没注意。”
林志豪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周西见。”
“周西见。”苏媛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首到那片浅灰色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才转身走进宿舍楼。电梯上升时，她对着镜面整理头发，发现自己的脸颊竟有些发烫——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厌恶。
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对仇人的靠近竟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更厌恶这该死的血缘，像条无形的线，把她和林志豪捆在一起，让她在每一次对视时，都能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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