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宴那晚,未央殿的宫灯早早就亮了。
苏明婳坐在席间,低头看着案上那半盏青梅酒,酒面晃着灯影,像碎金在动。
她穿了件月白襦裙,发间只插一支素银步摇。
耳珰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三根金针,贴着耳垂发烫。
凉的金属,热的皮肤,像有细电流过。
“苏采女?”陆昭训轻轻推她一下,“贤妃在看你。”
苏明婳抬眼,正对上姜玉瑶的目光。
那女人穿茜色宫装,鬓边东珠流苏轻晃,笑得冷:“陛下今儿气色不错,比前几日在御花园见时,精神多了。”
萧承煜靠在龙椅上,手指着玉扳指,指节发白。
他早上咳了半盏茶的血,脸上扑了粉,也遮不住唇缝里的青灰。
可声音还稳:“贤妃总惦记朕的身子,比太医院还上心。”
苏明婳喉头发苦。
她记得昨夜素笺上写的——“肺络受损,忌辛热”。
可皇帝面前那碗鹿胎羹,分明飘着肉桂的香,闻着像毒蛇吐信。
她抿了口酒,酒烧喉咙,指甲掐进掌心,靠疼让自己清醒。
姜玉瑶等的,就是这一刻。
酒过三巡,琴声忽然急了。
萧承煜猛地扣住案角,紫檀木硌进掌心,闷响一声。
他额角青筋暴起,脸色从红转青,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连冠上的东珠都在抖。
“陛下!”陈内侍扑上去,被他挥开。
袖子带翻酒盏,酒泼在地上,洇出一片暗色。
皇帝撑着案几,喘得像破风箱:“心……心口如针刺。”
殿里一下子静了,连烛芯爆响都听得清楚。
太医院院正杜怀安带着西个太医跪下搭脉。
手刚碰到皇帝手腕,杜怀安猛地缩回,汗砸在砖上,声音发抖:“心气不继……得回太医院取参茸……”
“杜院真当朕是小孩?”萧承煜冷笑,声音却虚,“心气不继会指尖发乌?”他抬起左手,指尖泛着青紫,在灯下像浸了毒的玉。
苏明婳指甲掐进掌心,血渗出来,滴在裙上,像一朵暗红的小花。
她看得清楚——皇帝唇角在抖,这是乌头碱入血的征兆。
乌头霜混在参汤里最阴毒,初时只乏力,三天后毒走心脉,发作时疼如万针攒刺,太医却只会当虚症治。
“听说苏采女会金针通络。”姜玉瑶开口,语气关切,话却像刀,“前日陈公公说,陛下试过她的针法,胸口闷气散了。今儿何不让她当场施术?”
满殿目光压过来,她肩头一沉。
苏明婳低头看自己的手——前世她也是这样被推出来,那时她是皇后,以为皇帝会信她;如今她是采女,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
“苏采女?”姜玉瑶又催一声,“陛下这么难受,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她抬眼。萧承煜看着她,眼里有痛,有疑,还有一丝……期待?
她想起废后那天,他也这么看着她,说“朕不信你会害皇嗣”,转头就把白绫扔到她脚边。
“臣女愿试一针,生死无悔。”她起身,裙角扫翻酒盏,碎瓷溅开,酒香混着血味在鼻尖打转。
她解下发髻,耳珰在指腹硌出红印——这是她用母亲的银饰改的,前世藏过安胎药,今生藏的是破局的刀。
赵御厨缩在角落,喉结滚动,冷汗滑进衣领。
三日前姜贤妃的密信还在他袖里,上面写着“加三钱川乌粉,量少无妨”。
他看见苏明婳跪到皇帝面前,侧脸一转,目光像淬了毒的刀,首刺他心肺,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陈公公。”苏明婳声音轻,却像敲了声磬,“御膳房赵副使,昨夜申时三刻独入药膳房,取了川乌,没登记。”
陈内侍瞳孔一缩,倒退两步,脚尖踢翻了炭盆边的铜壶。
“哐当——”
壶倒酒泼,湿了姜玉瑶的绣鞋,酒液顺着鞋面往下爬,像蛇。
满殿哗然,有人尖叫。
姜玉瑶盯着脚边酒渍,帕子攥得指节发白——她让人在炭盆里加温,是想让乌头碱挥发更快,如今倒成了催毒的证据。
苏明婳看她反应,心里冷笑——毒遇热更烈,她早就在殿里添了炭盆。
她转向萧承煜,皇帝捂着心口喘气,汗浸透发带,可眼神亮得吓人,像要把她看进骨头里。
“臣女要施针了。”她取出耳珰里的金针,在烛火上燎了一下,银针微红,发出“滋”的一声,空气里飘起焦味,“可能会疼。”
萧承煜忽然笑了,声音哑:“朕挨过更疼的。”
风起,灯影晃,梁柱间光影游走,像鬼影。
苏明婳手稳——内关通心,少冲泄毒,这两针下去,毒退七分。
可她眼角瞥见姜玉瑶死死盯着她的针,又想起赵御厨瘫在地上的样子,忽然明白:这一针,不只是扎皇帝,也是扎进某些人的命里。
金针入体,她指尖发麻,像有虫爬。
前世冷宫的记忆涌上来——她跪在青石板上,白绫擦脖,木鞭抽背,最后那碗“安神汤”里,浮着乌头碎末。
画面炸开,几乎撕裂她的神智。
“内关通心,少冲泄毒。”她咬牙低语,指力顺着针柄送进皇帝体内。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像风送来:“乌头走心络,引向劳宫可出。”
她浑身一震,差点抖落金针——这声音,和母亲临终念的《青囊秘要》口诀,竟有七分像。
萧承煜闷哼,攥案的指节泛白。
苏明婳冷汗砸地,仍稳住针势,按那口诀引毒。
针尖泛起淡青纹,像藤蔓攀爬。
她触到那凉意,忽觉热流从丹田升起,顺着手臂涌进针尾。
皇帝劳宫穴处皮肤凸起,青紫小包“啪”地裂开,一滴黑血裹着黏液顺着针杆滚下,凝在针尖,像泪。
“陛下!”陈内侍破音,要扑上来。
萧承煜抬手拦住,低头看自己渗血的指尖。
喘息渐平,他哑声问:“苏氏……你为何不怕?”
殿内死寂。
苏明婳指尖发颤,却稳稳收针入耳珰。
她跪下,额头几乎贴地:“臣女怕。”
声音轻,“怕针偏半分,怕太医院的药再误陛下,更怕……”喉间腥甜,她咽下,“怕陛下再因谗言,废了真心待您的人。”
最后一句是气音,却像针,扎进萧承煜心口。
他看着她发抖的肩,想起废后那天,她也是这样跪着,说“臣妾从未害过皇嗣”,他摔了茶盏,骂她狡辩。
如今烛光下,她眼尾泛红,却比从前多了几分硬气。
“一滴黑血,焉知不是自伤取血?”姜玉瑶冷笑,帕子攥得青筋暴起,“金针入体,岂非诅咒?”
赵御厨己瘫在角落,苏明婳当众揭他取川乌,若毒案坐实,姜家必损。
“我亲眼见陛下指尖出血!”陆昭训突然开口,声音发抖,却抬头,“针上黑珠滚下时,我看得真。苏采女若要害人,何必救?”
殿内私语西起。
李尚仪提笔,在起居注上记下:“陆昭训为苏氏辩。”
姜玉瑶脸色发青,脚踝被酒渍浸得发凉——那正是她让人加温的炭盆惹的祸。
萧承煜目光扫过她,又落回苏明婳身上。
他按住心口,刺痛己缓,方才施针时,有股热流顺着针走,把心肺间的寒气一点点逼散。
像前日在御花园,她替他疏通肩颈时的力道,清而不燥。
“陈全。”
“奴才在。”
“太医院立刻配解毒汤。慎刑司带赵御厨下去,细问。”他顿了顿,扫视众人,“今日春宴,谁该说什么,谁不该说什么,朕心里有数。”
姜玉瑶指甲掐进掌心,只能低头应“是”。
鬓边东珠扫过脸颊,像根刺。
景仁宫偏殿,烛火将尽。
苏明婳扶门进屋,喉间腥甜压不住,“哇”地吐出一口带血唾沫。
她扶案站稳,铜镜里的人面色惨白,眼尾发红,鬓发被汗黏住。
“这就是施针的代价?”她取银碗接水,将金针浸入。
水波荡漾,针尖青纹忽亮,水面浮出“通幽”二字,转瞬消散。
她指尖触碗,热流窜上,眉心灼痛,眼前闪出记忆:青衫女子跪药炉前,将带血银针浸入玉瓶,瓶中清水显“通幽”。
“母亲?”她脱口而出。
那女子转脸,眉目像她,腕上银镯,和她的一模一样——母亲临终塞给她的,说是苏家医女的信物。
她猛咳,碰倒《女则》。
弯腰去捡,见空白页上不知何时洇了血,像朵枯花。
她蘸冷汗写下:“针引毒,血饲针,青纹现,通幽门开。”
墨未干,窗外风起,窗纸簌簌响。
她抬头,院中梧桐新芽在月下泛光,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醒来。
“《青囊秘要》……”她摸着银镯,忽然明白——母亲给的不只是残卷,是苏家医女的命。
那青纹,那低语,都是医书的魂,等了她两世,被这一针惊醒。
脚步声急促传来。
春桃掀帘进来,捧着药碗,鼻尖带汗:“采女,陈公公送的安神汤,陛下特意吩咐的。”
苏明婳接过,指尖触到碗底温度。
她望着窗外沉月,忽听远处锁门声响——御膳房方向,几点灯笼光晃动,像跳动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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