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钟声刚过。
风刮得厉害，冷得人耳朵生疼，像是被刀子一下一下割着。苏明婳站在梧桐树下，袖子里的金针微微发颤，指尖冰凉，掌心却出了一层汗，转眼就结了霜，蹭着针鞘发出细碎的响。
她没回偏殿，转身往藏冰阁走。
这会儿正是换岗的空档，底下只留一个孙冰使守着。她记得清楚——那日她被抬出藏冰阁时，眼角余光扫到那老太监悄悄摸了她的发髻。动作轻，可那不是关心。他是要确认香屑还在不在。她当时昏着，心却醒了。喉咙里还堵着一股铁锈混着枯草的味儿，鼻腔里也一首浮着那股子阴冷腥甜的气息。
石板路泛着青光，像是结了霜。她脚步轻，棉袜裹了三层，脚底还是能感觉到石缝里渗出来的寒气，像蛇信子舔过足心。粗布衣裳贴身，不显眼，也不招风，布料摩擦时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枯叶在风里低语。
越走近藏冰阁，寒气越重。呼出的气刚出口就冻成白雾，挂在唇角，一动就簌簌剥落。门虚掩着，她一推，木头“吱呀”响了一声，拖得老长，惊得檐角积雪滑落。
里头雾气翻涌，铁锈和枯草的味儿混在一起，呛人。孙冰使提着油灯站在深处，影子贴在冰墙上，一动不动。灯焰被寒气压得扁平，昏黄的光在冰面折射出扭曲的纹路。他满脸沟壑，像冻裂的老树皮，可那双眼睛亮得不像个老人，瞳孔深处似有幽蓝微光一闪。
苏明婳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脉间夹着一只蟑螂的残翅，幽蓝泛光，触手微温，仿佛还带着活物残留的震颤。她把叶子放在石台上，轻轻一声“沙”，像风吹落叶，又像虫足轻爬。
接着，她抬手，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又指向藏冰阁底层的禁门。指风划过空气，带起一丝极细的冷鸣。
老太监身子一抖，灯晃，影乱，冰壁上的影子像鬼在舞。他盯着她，眼神变了好几回——从防备，到惊，再到一种说不出的痛。喉结上下滑动，像吞了口陈年旧恨。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手指颤着摸进袖中，掏出一块玉佩。
玉上雕着冰蚕，六足蜷缩，栩栩如生。指尖抚过蚕身，触感冰凉，却隐隐有脉动。背面刻着两个字：永宁。
苏明婳心口一紧。那两字像针扎进记忆深处——先帝临死前，嘴里念叨的，就是“永宁”。人人都当是念旧居，可她从祖父的《青囊秘要》里看过：“血蚕噬心，神智尽失，梦魇不休，至死方休。”
血蚕、冰蚕、永宁、梦魇……
这些事，从不是病，是毒。
她取下耳珰，空心银管亮出来，又对着冰壁比了个刮取的动作。指甲刮过冰面，发出刺耳的“吱——”，激起一阵战栗。
老太监犹豫片刻，终于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钥匙，挑出最短那把，手抖得厉害，铜环相撞，发出细碎如牙颤的声响，却还是递了过来。
她接过，点头。
外门有锁，内门无孔，得靠体温融冰开机关。她知道。
钥匙插进锁孔，一转，外门开了。
寒气扑面，像刀割肺，鼻腔瞬间麻木，眼睫上凝出霜花。她咬破舌尖，血腥味一冲，铁锈般的咸腥在口中炸开，人清醒了些。
找到那面冰门，她抽出金针抵住冰面，掌心贴上针尾，运气催热。寒毒反噬，冷汗刚出，就在脸上结了霜，皮肤紧绷如冻裂。发丝挂冰，一动就簌簌响，像无数细骨在轻击。
一炷香后，“咔”一声，冰层裂开个凹槽。
她转动机括，冰门缓缓开启，轰隆如兽醒，声浪在冰窟中回荡，震得耳膜生疼。
里头冰窟更深，寒气凝成雾，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脚下冰面反射出幽蓝微光。她借着微光看去，冰壁夹层里封着一层暗红结晶，像干透的血，触之微黏，指尖传来甜腥腐烂的气息，如同腐蜜渗入鼻腔。里面嵌着无数虫蜕，六足，蚕形，泛着妖光，每一只都似在冰中微微蠕动。
——血蚕。
她拔下发簪，小心刮下一点粉末，暗红，带甜腥，像烂掉的蜜。粉末落于掌心，竟有微弱温热，仿佛尚存生命。她将粉末装进银管，封好。
刚要走，冰层深处传来“簌簌”声，像是千百只脚在爬，由远及近，细密如雨打枯叶。
她猛地回头，冰面映出她的脸——唇青，指尖泛紫，寒毒己入肺，呼吸间白雾稀薄，几近断绝。
拼着一口气奔回偏殿，门一锁，人几乎瘫倒。
她强撑着脱去湿衣，布料粘在皮肤上，撕开时带起一阵刺痛，冷风灌入，如刀割肌理。从针囊取七枚金针，反手扎进背后至阳穴，针尖入肉，暖流刺痛如火灼。真气一引，暖流上行，逼寒毒。
这是“引火归元”。
又吞下一颗“温经散”，苦得像吞炭，药粉刮过喉咙，留下焦黑般的灼痛。
刚靠上床沿喘气，外头响起叩门声，三长两短，节奏微妙。
白露的声音：“小主，奴婢奉李尚仪之命，来洒扫。”
“进来。”她嗓音哑，像砂纸磨过枯木。
白露进门，见她脸色，惊得水盆落地：“小主！您这是……”
苏明婳一把攥住她手腕，手冷如冰，指尖几乎冻进皮肉：“明日一早，去药房领两副药。干姜三钱，附子一分。就说李尚仪准的。”
白露点头，转身要走，她又低声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昨夜贪看雪景，在梧桐树下站了一夜，今早才被你发现。”
这话，是给丽嫔听的。
她要让人以为，她查藏冰阁不成，反被寒气所伤，命悬一线。
越弱，越安全。
三更将尽，白露回来，带回药材，还有一张纸条：“藏冰阁地气阴煞，非病即祟，慎之。”
李尚仪写的。
是提醒？还是试探？
苏明婳不语，将纸条烧了。火苗舔上纸角，焦边卷曲，灰飘进风里，像一只黑蝶飞走。
她走到窗边，掀开一道缝，把银管塞进梧桐树根的旧穴，埋好。指尖触到泥土，湿冷黏腻，夹杂着腐叶的腥气。
回桌前，翻开《女则》最后一页，提笔写下：
“尸脑香引蛊，冰蚕寄心脉；永宁不宁，昭字当诛。”
“诛”字最后一笔未落，窗外“咔哒”一声——瓦片轻响，一道黑影掠过屋脊，带起细雪簌簌滑落。
她笔一停，吹灯，握针，静立如刃。
有人来了。
有人，盯上她了。
黑暗里，她缓缓松了肩。
棋局己开，她不再是独行之人。
可她不怕。
这病，她得演得真，演得狠，演得满宫皆知。
她要搭台，唱戏，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引过来。
而她，就在众人眼皮底下，走最关键的一步。
指尖轻点药包，她在黑里，无声一笑。
明日药房，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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