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偏殿的烛火被风一吹，晃得厉害，墙上的影子乱跳，像谁在抖帘子。
杜太医躺在榻上，脸青得发紫，嘴唇泛黑，呼吸几乎听不见。
屋里一股药味混着烧焦的气味，闷得很，吸一口都压得胸口发沉。
桃枝贴着苏明婳耳边说话，声音压得极低：“主儿，杜太医今早在御书房当值，无意从御墨暗格里摸出半页纸，写着‘姜氏供丹药名录’。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晚上回太医院，就喝了御膳房送来的参汤。”
苏明婳没应声，只伸手搭上他手腕。
三指轻按，脉象微弱，断断续续，像快灭的灯芯，风一吹就要断。
她正凝神，袖中那枚金针突然发烫，青纹一跳，针尖自己转了方向，首指杜太医手腕内侧。
热从袖口窜上来，她心头一紧。
她闭上眼。
左眼猛地一刺，疼得像针扎进脑仁。
可眼前不是黑的——是一张活的人体图：经络发红，骨头泛蓝，五脏透明。
一条赤红细线顺着肾经往上爬，首冲心口。
所过之处，经络变灰，生机寸断。
她甚至“听”见那毒在动，嘶嘶的，像蛇贴着骨头爬。
指尖还能“触”到那股寒意，顺着血脉逆流而上，冷得她指尖发麻。
“是乌头碱走经。”她低声说，“毒入心脉，神仙也救不了。”
门“吱”地开了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一矮。
桃枝引着个驼背老头进来。
老药奴满头乱发，遮住半张脸，只剩一只浑浊的独眼和一只缺角的耳朵。
他走到床边，不看人，只低头对着那碗药渣狠狠一嗅。
鼻腔里吸进一股焦腥，喉咙里“嗬嗬”响了半天，才沙着嗓子开口：“是乌头碱。有人用‘双针引毒法’在他气海、关元逼过毒，暂缓了发作。但这法子凶得很——毒没出去，全压进经络深处了。更糟的是，施术的人，要拿自己的感官来换命。”
苏明婳没吭声，只撩起袖子。
灯火下，那枚嵌在她皮肉里的金针泛着幽光，纹路缓缓流动，像有东西在里头活着，轻轻搏动，与她心跳同频。
她淡淡道：“我能‘看见’毒走哪条路。”
老药奴猛地抬头，独眼里血丝密布，声音都变了：“通幽者？你竟是通幽者！以眼为媒，能见药石看不见的病，能追毒行的踪迹！古书上写过——借命燃灯，三针换一识！你己用过一次，再用……轻则瞎眼，重则魂飞魄散！”
她没答话。
转身走到盆架前，点了一炷安神香。
烟一缕缕升起来，带着淡淡的檀香与苦艾味。
她用香灰兑水，把双手洗了一遍，指腹划过掌心，涩涩的，像砂纸磨过皮肤。
接着，她从针囊里取出七根金针，长短不一，在丝帕上排好。
金属相碰，轻轻一声“叮”，清越如露滴寒潭。
桃枝和老药奴盯着她，大气不敢出，连呼吸都屏住，只听见香烟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她把右手食指放进嘴里，咬破。
牙尖刺破皮肉的痛感清晰传来，一滴血冒出来，温热黏稠，她稳稳滴在中间那根针尾上。
血一沾针，青纹骤亮，针身嗡嗡震颤，像活了过来，发出低微的蜂鸣。
同时，她左眼滚下热泪，经络图里的赤蛇疯狂撞击心脉，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像铁丝在刮骨。
指尖甚至能“触”到那股暴烈的冲击，震得她心口发麻。
她不再犹豫，捏针出手，快而准，一针扎进膻中，再刺神阙、气海、涌泉……七穴落定。
她“看”着那七根针化作金光，织成网，把赤蛇死死缠住。
蛇拼命挣扎，却被一点点逼退，顺着经络倒行，最后从指尖穴位流出，滴进银碗。
一滴，两滴……毒液黑如墨，腥臭扑鼻，碗壁冒起细泡，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床上，杜太医猛地咳嗽，吐出一口紫黑血块，呼吸渐渐稳了，胸膛起伏如常。
苏明婳拔下最后一根针，身子一软，扶住柱子，张口呕出一大口血，温热腥甜，溅在青砖上像绽开的墨梅。
眼前一黑，左眼彻底没了光。
烛光下，她鬓角一缕青丝，转眼成了刺眼的白，触手干枯，如枯草般脆。
殿外，帘缝后一双眼睛看得真切。
春桃是皇后的人，此刻抖得厉害，手冰凉，指甲掐进掌心也不觉痛。
她不懂经络，可她看见苏明婳咬指、滴血、金针自己响。
最吓人的是——收针时，主针把毒气全吸了进去，青纹消失，浮出暗金，那光竟像在呼吸，一明一灭，如活物吐纳。
这是妖法！
绝对是妖法！
她跌跌撞撞跑回耳房，借着月光，手抖着写下八个字：“苏氏以血祭针，目盲丝生”。
纸条折了又折，塞进鞋底，等天一亮就送出去。
第二天，李尚仪查完账回来，见苏明婳坐在窗边，左眼蒙着白布，侧耳听着外头风声。
檐角铜铃轻响，她微微偏头，像在辨人脚步，耳廓微动，捕捉着风中细碎的足音。
鬓边那缕白发藏在发髻里，不细看，瞧不出来。
“采女，你这眼睛……？”李尚仪惊问。
苏明婳没回头，只轻轻摸了摸腰间的针囊，声音弱：“杜太医醒了？”
“醒了。太医院说，简首是奇迹。”
她这才低声道：“我瞎三天，换他活一世，值了。只是这三天……我得靠耳朵，听清这宫里的谎话。”
话音刚落，针囊里的主针忽然一颤，暗金光一闪，像在回应她，指尖传来一丝温热的震颤。
当夜，太极殿灯火通明。
皇帝萧承煜听陆守义禀报：“姜氏别院昨夜失火，烧了三箱旧档。灰里翻出几页‘丹炉贡单’，写着‘紫河车、秋石，配香灰二钱’……”
萧承煜指尖在案上轻敲，忽然问陈德：“苏采女近来可有异状？”
陈内侍低头：“回陛下，景仁宫连着两夜烧纸钱，说是为杜太医保平安。可有小太监路过，听见她低声念：‘脉动如鼓，谎者心促’……”
皇帝手指一顿，眼里掠过一丝兴味。
他把灰烬图样和那包香灰推到案前，缓缓道：“传旨，苏采女明日御前问诊。朕……有些乏了，想试试她的‘医术’。”
话落，外头雨骤，噼啪敲在琉璃瓦上，水珠飞溅，檐下如挂珠帘。
同一时刻，景仁宫。
苏明婳在灯下摊开一张新画的脉络图。
她取下眼布，右眼盯着图纸，左眼瞳孔深处，却似有星河流转，幽光微闪。
她指尖轻触那枚暗金主针，针尖抵住图纸心脉位置。
奇异的是，那纹路竟随着她心跳，微微共鸣，一下，又一下，如低语，如回应，如命与命的相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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