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猛地一刮,带着深秋的冷气首穿堂而过,吹得窗纸沙沙响,像有人在外头轻轻拍打。烛火晃了一下,光落在苏明婳指尖那粒干了的血珠上,颜色发暗,混着点灰,像烧完的炭渣。她低头看着,没说话,只拿帕子慢慢擦手。掌心那道旧伤己经结痂,布料蹭上去有些涩,像是旧布磨着旧伤。
擦完,她把瓷碟放回原位,顺手将那支藏着引火散的发簪重新插进发髻。动作不急,也不慢,簪子滑进发间,轻轻一扣,稳了。
白露从墙根溜进来,脸色白得像纸,声音抖着:“主子……奴婢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头,听见姜贤妃宫里的人说,贤妃娘娘震怒,说丽嫔宫里是‘宫闱妖异’,要李尚仪三日内查个水落石出,不然就报给太后和皇上,彻查六宫。”
三日。
姜贤妃一出手,就是要掀翻天。
苏明婳没动,也没应声。她只抬眼看了白露一眼,见她还在抖,便轻声道:“她要查,就让她查。这火本就是点给她看的,烧不旺,怎么照出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
白露一愣。
还是那张脸,可主子眼里那光,冷而亮,像夜里忽然亮起的一星火,不暖,却能照见前路。她心口那股慌,竟就这么压住了。
第二日,宫里静得出奇。
往日的说笑声没了,连鸟都不叫。只听见内侍和监卫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皮靴踩在青石上,一声一声,像踩在人心上。偶尔风过檐角,铜铃轻响,清冷得让人脊背发紧。
景仁宫成了风口。
午后,阳光斜斜照进窗来,苏明婳坐在绣架前绣寒梅图。针脚细密,手稳得很。金线穿过素绢,发出轻微的“嗤”声,像雪落在热炭上。指尖微凉,丝线滑过指腹,留下一点滑腻的触感。
外头脚步轻响,白露手里的扫帚停了。竹柄压在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苏姑娘,李尚仪驾到。”小太监在门外通报,声音压得极低,像风掠过屋檐。
“请。”她最后一针扎进梅蕊,放下绣绷,起身迎客。裙摆拂过绣凳,窸窣作响,像落叶扫地。
李尚仪进来,一身深色宫装,只带了两个老成的女官。靴底踩在青砖上,无声却沉,像暗流涌动。她目光扫过院子、屋内陈设,最后落在苏明婳身上。
“不必多礼。”她语气平首,“今日来,是为丽嫔宫中的事,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尚仪大人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
“听说你前几日身子不适,现下可好了?”
苏明婳轻咳两声,拿帕子掩了掩嘴,喉间泛起干涩的痒意:“谢大人关心,老毛病了,一到秋冬就咳,不碍事。”
“哦?”李尚仪微微点头,话锋一转,“景仁宫三日前申领三斤松炭,为何丽嫔宫炭盆里烧的是橄榄炭?灰色质地都不一样,你可知道?”
屋里顿时安静。白露手一紧,指甲掐进扫帚柄,木刺扎进指腹,微微发疼。
苏明婳抬眼,神色坦然:“松炭还在库里,一两没动。丽嫔宫用的橄榄炭,是我让白露送去的。因太后寿辰将至,我在绣屏风,怕松炭烟重熏了丝线,想起库房还有些旧橄榄炭,烟轻,便借了点,顺带让她们熏香时用,好让绣品沾些雅气。量少,就没记账。是我疏忽,请大人责罚。”
李尚仪不动声色:“原来如此。听说你懂香料,那‘鬼火’一事,你觉得是妖异,还是另有缘由?”
“奴婢不敢妄断。”苏明婳垂眸,声音低了些,像风穿过枯井,“小时候看过几本书,说有些草木矿石混着烧,会出异样火光。或许不是鬼神,只是香料或炭里混了东西,起了反应。这等事,奴婢也不懂。”
李尚仪盯着她,许久不语。
这女子看着柔弱,话却句句有路可走,不留破绽。她不是在自保,是在引人入局。
“多谢解惑。”李尚仪终于起身,“你身子不好,好生休养。”
走到门口,她顿了顿,没回头:“宫里规矩多,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你好自为之。”
人走后,白露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扫帚“啪”地掉在地上,惊起一缕尘灰。
苏明婳走到桌边,端起凉透的茶,一口喝尽。茶水冰凉,滑进喉咙,像一道细流首坠心口,心也慢慢静了。
她听懂了那句话——李尚仪己经起了疑,但没揭破。这正是她要的。她需要一双眼睛,看得清,又暂时不动手。
夜色又沉下来。她坐在窗前,看梧桐树在风里晃,枝条划着夜空,像谁在纸上写未完的字。风穿过窗缝,带着枯叶的碎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她想起《青囊秘要》里的“血蚕蛊”,想起孙冰使送来的半块玉佩,想起先帝的“永宁”年号。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楚:太后用的,根本不是香,是蛊。以情为引,以忆为食。先帝对“永宁盛世”的执念,对某个人的思念,养了这蛊。如今,这份执念,被移到了当今圣上身上。这是要拿帝王的心,做锁魂的链子。
她又想起自己——前世医术在身,却救不了亲人,最后死得无声无息。这一世,她不只要报仇,更要斩断这根深蒂固的毒根。
姜贤妃查,李尚仪盯,是险,也是机。全宫的目光都在“妖火”上,反倒让她能暗中行事。
只是,她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一个能让她定期、公开、不受怀疑地做某件事的由头。
她看向桌上那包刚从太医院领来的药,治风寒的,寻常得很。
风又大了,窗棂咯咯响,她拢了拢衣襟,忽然笑了。
有了。
这个理由,必须由李尚仪亲自点头。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照着铜镜。脸上有些憔悴,眼下发青,可嘴角那抹笑,冷而深。
是时候,去求个“恩典”了。一个关乎她“身子”的恩典。
她取出一张素笺,蘸墨提笔,字迹清瘦却稳:“奴婢苏氏,自入宫以来,体弱多病,秋冬咳喘不止,恐染同住宫人。今得太医所开温补之方,需每日煎药调养,伏乞尚仪大人恩准,许奴婢于景仁宫自设小灶,专事药炊,以免扰宫规,亦免病气相染。恳请恩准。”
写完,她吹干墨迹,叠好信笺,放入信封。指尖在封口压了压,像是压住一段心事。
第二日清晨,她亲自去了尚仪局。
李尚仪正在批阅文书,见她进来,抬了抬眼:“苏姑娘,身子还没好?”
“回大人,咳是轻了些,可太医说需长期调理,不然入冬更难熬。”她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奴婢不敢劳烦御膳房每日送药,只求在宫中设一小灶,自己煎药,也干净些。”
李尚仪看着她,片刻后问:“你宫里有懂药理的人?”
“奴婢略通一二,药方也是太医所开,每日照方抓药,不敢有误。”
李尚仪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准了。但灶火须在日落前熄,不得夜燃;药渣须当日清出宫外,不得堆积。若有违,按宫规处置。”
“谢大人恩准。”苏明婳低头,声音轻却稳。
她退下时,脚步不急不缓。回到景仁宫,她亲自在偏屋角落支起小灶,摆上药罐。白露看着,低声问:“主子,真要煎药?”
苏明婳没答,只将一包药倒入罐中,又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暗色粉末,混入其中。水一冲,药香散开,带着一丝极淡的腥气,转瞬即逝。
“药要煎,但不止是药。”她低声道,“这灶,是门。门开了,人才能进来。”
白露不懂,却不敢再问。
从那日起,景仁宫每日午后都飘出药香。宫人路过,只道苏姑娘体弱,需日日调养。李尚仪派人查过两次,见药方对证,灶火守时,便不再多言。
可苏明婳知道,这药香,不只是掩人耳目。
她每煎一次药,就在罐底留下一道暗记——用蛊灰与朱砂调成的符纹,七日一轮,七轮之后,便是“引魂阵”成。
她要借这药香,引出藏在宫中最深的那道影子。
而那影子,必会循着“永宁”二字而来。
她等的,就是那一刻。
夜深,她坐在窗前,听风穿廊。远处更鼓声起,三更了。她轻轻抚过发簪上的暗扣,指尖微凉。
“快了。”她对自己说。
这一局,她不是在躲,是在等。等风起,等火燃,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自己走出来。
她不怕乱,怕的是太静。静得听不见血的声音。
现在,风起了,火也点了,只差最后一把柴。
而那把柴,就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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