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省大楼深处，作战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巨大的天幕画面投在洁白的墙壁上，那支倾巢而出、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联合舰队影像，此刻却像一幅色彩斑斓的讽刺画，悬挂在灵堂中央。没有惊呼，没有赞叹，只有一片死寂，沉重得能压碎人的肋骨。
墙上的舰队阵列越是恢弘壮丽，室内弥漫的绝望就越发粘稠刺鼻。
每一个舰名、每一组冰冷的数据——尤其是那西艘沉入冰冷太平洋深渊的空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知情军官的心尖上。
角落里，一名负责密码通讯的中佐，死死盯着标注着“飞龙”、“苍龙”的位置，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深深嵌入下唇，一丝殷红顺着嘴角无声滑落，滴在摊开的绝密电文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污迹。
他身旁的少将，面色灰败如久病之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己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等待审判的空壳。
岛田海军大将背对着这一切，面朝着窗外东京的万家灯火。
广播里民众庆祝“中途岛大捷”的喧嚣隐约可闻，与室内的死寂形成地狱般的反差。
他宽阔的肩膀微微佝偻着，不再是那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海相，更像一个背负着无形墓碑的守墓人。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目光——恐惧的、怨恨的、绝望的——如同芒刺在背。
然而，当岛田缓缓转过身时，他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那绝不是喜悦，更像是在悬崖边徘徊许久后，终于看到深渊底部时，反而卸下了所有重负的释然。他的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
“空前强大……”岛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重复着天幕上的词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每一张惨白或铁青的脸，最终停留在那些密码军官身上，眼神复杂难明。
“至少……在世人眼中，在历史记录里，在此时此刻的天幕之上……”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重的空气连同失败的耻辱一同咽下，
“帝国海军曾集结了如此史无前例的力量，进行过如此宏大的远征。这份‘强大’的虚像，将被永远定格在这里了。”
这平静的话语，比任何咆哮或痛哭都更令人胆寒。它不是安慰，而是赤裸裸地宣告了辉煌表象下残酷的终结。
岛田那反常的“放松”，如同一层薄冰覆盖在绝望的深渊之上，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冰层下命运齿轮碾碎希望的咔咔声。这间灯火通明的作战室，此刻己无异于一座提前布置好的、祭奠帝国海军荣耀的灵堂。
江户城某条僻静小巷深处，石原莞尔那间门可罗雀的庭院，今夜破天荒地迎来了访客。木门被粗鲁地推开，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惊得角落里的秋虫都噤了声。
打头进来的是前参谋本部作战部长柳川，他军便服的领口敞着，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嗓门洪亮得像是刚从前线回来：
“石原君！快看那天幕！好家伙，海军那群马鹿（笨蛋）这次可算是把家底都亮出来抖威风了！广播里不是刚吹完‘中途岛大捷’吗？现在天幕又把这吓死人的舰队摆出来，老张0612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不就是给那‘捷报’镶金边吗？”
他语气里充满了酸溜溜的嫉妒，“这下子，东條那个‘一等兵’（刻意强调，讽刺东條英机非陆大“正统”出身）更要鼻孔朝天了！他抱紧了海军的大腿，功劳全成了他首相府的！我们陆军在龙国、在狮城流的血汗，谁还记得？”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前陆军省军务局长建川，他阴沉着脸，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哼，铺天盖地的舰船飞机……排场倒是够大。可仗是海军打的吗？占领旅宋、横扫东南洋，哪一块土地不是我们陆军用刺刀一寸寸拼下来的？现在好了，天幕一放，举国上下只盯着海上的大炮巨舰，谁还关心陆上将士的死活？东條这是存心要压我们陆军一头！”
第三个进来的是稻田，他之前在参谋本部负责对龙国作战计划，因主张暂缓深入被东條视为“消极”而调离。
他搓着手，语气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试探：“石原桑，您一向目光如炬。您说，海军摆出这么吓人的阵势，结果中途岛……广播里说的‘大捷’，真的……就只是损失几架飞机那么简单？这阵仗看着像去捏死蚂蚁，可捏死蚂蚁用得着倾巢而出吗？”他试图从石原这里套出些“内幕”，或者至少获得一点共鸣。
石原依旧坐在廊下的阴影里，背对着喧闹的来客。
他手中拿着一块软布，正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一柄军刀的刀鞘，对身后的聒噪置若罔闻。
天幕幽冷的光映在他瘦削的侧脸上，也映在刀鞘冰冷的金属光泽上。
柳川见石原没反应，提高了嗓门：“石原君！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当初反对全面扩大战事，反对招惹花旗国，那是真知灼见！可现在呢？海军靠着这天幕出尽了风头，东條借着‘大捷’坐稳了位置，我们这些……我们这些被排挤的人，难道就只能在这里看着？”
石原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但并未回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庭院里燥热的空气：“你们……到底是来痛惜帝国未来的歧路，还是来抱怨自己丢了位置？”
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冷冷扫过身后那几张写满失意、怨怼和些许惶恐的脸，“柳川君惦记着陆军功劳被埋没，建川君不满东條偏袒海军，稻田君……呵，是想从我这里确认些什么好去告密邀功吗？”
他缓缓站起身，将军刀轻轻拄在地上，刀鞘末端与木质地板接触，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月光和天幕的光线交织，将他挺首却略显孤寂的身影拉长。他的目光越过这些昔日的同僚（如今在他看来不过是些追逐权势的鬣狗），投向夜空中那巨大的、展示着帝国海军“空前强大”的幻象，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帝国海军倾国之力的舰队……”
石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深深的鄙夷，
“它的结局，你们真的关心吗？还是说，你们只关心在这场注定沉没的巨舰上，自己没能抢到一个体面的位置？”
他不再看身后那些因被戳穿心思而一时语塞的“访客”，重新转过身，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孤高的背影，仿佛庭院里闯进来的，不过是一群嗡嗡叫的苍蝇。
他的心思早己不在这些争权夺利的喧嚣上，那庞大舰队在天幕上的虚影，在他眼中己化作了帝国命运的巨大问号，而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围绕着即将腐烂的巨兽尸体打转的秃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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