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被陈年墨汁反复浸染的绒布，慢悠悠地盖在慕容府邸的飞檐翘角上。
檐角的铜铃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谁在低声絮语。
正房里的八仙桌上摆着套明代的紫砂茶具，壶身上的“松风煮茗”西个字被岁月磨得温润。
慕容老太太捏着柄象牙茶针，慢悠悠地撬开块七子普洱饼，茶饼边缘泛着的金毫在顶灯暖黄的光晕里闪着玉石般的光泽。
“奶奶，您尝尝这个，张妈新烤的杏仁酥。”
慕容春晓把描金瓷碟往老太太面前推了推，碟沿的缠枝莲纹蹭过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自己先捏起一块塞进嘴里，酥皮在齿间簌簌碎裂，碎屑落在藕荷色的真丝睡袍上，像撒了把碎雪。
老太太放下茶针，枯瘦的手指捏起块杏仁酥，假牙在口腔里慢慢咀嚼着。
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你这丫头，吃相还是这么野，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
她抬眼瞅着孙女，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化不开的笑意，老花镜滑到鼻尖，透过镜片能看见眼底的清明。
“刚才在药房跟沐尘阳闹什么呢？隔着三道门都听见你的动静，惊得檐角的鸽子都飞了。”
慕容春晓的脸颊腾地红了，像被热茶烫过的宣纸。
她抓起手边的紫砂小杯猛灌了口，普洱的醇厚混着点陈年的苦涩滑过喉咙。
烫得舌尖发麻：“哪有闹，就是让他给我治宫寒。”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茶盏边缘，米白色的釉色被得发亮。
“您是不知道，那家伙心里就只有上官若曦，装得跟个柳下惠似的，油盐不进。”
老太太端起茶杯，氤氲的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怎么说？他又惹你了？”
“我故意试探他啊，”慕容春晓往梨木椅背上一靠，睡袍的袖子滑下来，露出艾灸后泛着淡红的手腕，血管在皮肤下像条青色的小蛇。
“我说我妈给我介绍了个牙医，姓李，长得跟个发面土豆似的，戴副黑框眼镜，笑起来能看见两颗虎牙。
我还说要是我这宫寒治不好，生不了孩子，就让他娶我，不用给名分，我给他当小妾都行，天天给她捶背按肩抄医书。”
她突然拍了下桌子，杏仁酥的碎屑跳起来，落在茶盘里打着旋儿。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就会说‘别闹了’，然后就转移话题，说要给我喝羊肉汤！那表情，跟我要抢他宝贝似的。”
老太太被逗笑了，茶盏在手里轻轻晃着，褐色的茶汤泛起涟漪：“人家是正人君子，能跟你这疯丫头一般见识？”
她夹起块晒干的陈皮扔进茶壶，橙黄的果皮在沸水里慢慢舒展。
“再说了，若曦怀着他的孩子，肚子都显怀了，他心里有她不是应该的？换作是你爷爷，当年我怀着你爸的时候，他连重活都不让我碰。”
“可他也不能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啊，”慕容春晓的声音软下来，像被揉皱的锦缎。
“我跟他认识这么久，他给我治过风热感冒，给我拔过仙人掌刺，上次我在后山摘野枣崴了脚，还是他背我回来的呢，那山路多陡啊，他后背都被我汗湿了一大片。”
她的指尖捻着茶盏里的茶叶，墨绿色的叶片在水里打着转，“您说他是不是木头做的？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喜欢？”
老太太放下茶盏，指腹着杯沿的包浆，那是几十年的茶汤浸润出的温润：“男人啊，有时候比石头还硬，可心里头软着呢。”
她看着窗外飘落的桂花，细碎的花瓣粘在窗纱上，像幅朦胧的画。
“当年你爷爷追我时，我故意说喜欢城西那家的糖糕，芝麻馅的，皮薄得能看见馅。
他就天天天不亮去排队，排了一个月，手都冻裂了，像老树皮似的。”
慕容春晓的眼睛亮了亮，像被点燃的星火：“真的？那爷爷最后怎么追到您的？就靠排队买糖糕？”
“傻丫头，”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金丝菊。
“不是靠排队买糖糕，是靠心，有次我半夜发烧，他冒着大雨去请大夫，回来时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火岚刀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可怀里的药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没湿。”
她突然话锋一转，茶针在手里转了个圈，“你表姐封卿雅什么时候回来？”
“她啊，”慕容春晓立刻来了精神，往老太太身边凑了凑，睡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片细小的灰尘。
“斯坦福的医学博士呢，主攻神经外科，就是开脑子的那种，厉害吧？”
她拿起块杏仁酥，碎屑粘在嘴角像颗白芝麻，“后天就到，下午三点的飞机，到时候我去机场接她，开那辆红色的保时捷，给她长长脸。”
老太太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口，舌尖品着普洱的回甘：“卿雅那孩子，从小就古灵精怪，三岁就敢爬上灶台偷糖吃，跟你一样，主意正得很。”
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闪着狡黠的光。
“我倒要看看，她回来能不能治治沐尘阳那木头性子，说不定能给你当个助攻。”
“奶奶！”慕容春晓不依地晃着老太太的胳膊，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
“您怎么也跟着起哄？卿雅可是我表姐，亲表姐！您不怕她近水楼台先得月，把沐尘阳拐跑了？”
“拐跑了才好，”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让你也尝尝着急的滋味，省得你整天没心没肺的。”
她突然压低声音，像说什么天大的秘密，“说真的，卿雅跟沐尘阳都是学医的，一个神经外科，一个中医，说不定真能看对眼，中西医结合，多好。”
慕容春晓的脸垮下来，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嘴角撇得能挂个油瓶：“才不会呢，沐尘阳喜欢上官若曦那样温柔的，说话细声细气，走路都怕踩疼蚂蚁。
卿雅跟我一样，是个活脱脱的女汉子，在美国开车都敢跟人飙车，上次还跟我说她在医院值夜班，徒手制服过一个闹事的醉汉。”
她突然想起什么，眼睛又亮了，“对了，卿雅带了台最新的脑电波仪器回来。
说是能测潜意识，给我们做个什么心理测试，看看谁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太太的眼睛眯了眯，像只精明的老猫。
“哦？还有这等事？那可得让沐尘阳也测测，我倒要看看他心里到底装着几个人，是只有上官若曦，还是也把你跟林薇那丫头算上了。”
慕容春晓“噗嗤”一声笑出来，杏仁酥的碎屑喷了一地，她赶紧拿手去擦。
却越擦越脏：“奶奶您太坏了！不过我喜欢！”她抓起茶壶给老太太续上茶，沸水注入时激起细密的泡沫。
“到时候我一定把沐尘阳骗来，就说您要给他看手相，保证他乖乖就范，让卿雅好好治治他，看他还敢不敢装糊涂。”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老太太看着孙女眼里的光，像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一样的执拗，一样的炽热。
她轻轻叹了口气，茶盏里的茶叶打着旋儿，像谁也解不开的心事，缠缠绕绕。
“对了奶奶，”慕容春晓突然想起什么，手指在桌沿上敲着节拍。
“卿雅说她在美国交了个男朋友，是个华裔医生，在梅奥诊所上班，长得可帅了，像汤姆·克鲁斯，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一起回来。”
“回来也挺好，”老太太慢悠悠地说，茶针在普洱饼上划出浅痕。
“让你也学学人家怎么谈恋爱，别整天像个假小子似的，跟沐尘阳说话都像在吵架。”
她拿起块杏仁酥，碎屑落在衣襟上，“不过话说回来，沐尘阳那小子是真不错，医术好，心肠好，上次我心口疼，他半夜跑过来给我扎针，手都没抖一下。
就是性子闷了点，跟你爷爷一个样，你要是真喜欢，就主动点，别像你妈似的，当年跟你爸互相暗恋了三年，要不是我从中撮合，现在孩子都不知道在哪呢。”
慕容春晓的脸颊又红了，抓起茶杯挡住脸，耳根却红得像要滴血：“奶奶您又说这个！”
她的声音从茶杯后面钻出来，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含糊，“我才不主动呢，要追也是他追我，女孩子家主动多没面子。”
老太太笑了，摇着头拿起茶针，针尖在普洱饼上轻轻游走：“随你吧，反正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
缘分这东西，就像茶，得慢慢泡，急不得。”
她把撬好的普洱放进紫砂壶，热水注进去时发出“咕嘟”的轻响。
醇厚的茶香立刻漫了开来，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像段说不完的老故事，在房间里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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