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压缩饼干，在林风手里硌得慌，也硌心。
“出去透口气。”他把饼干轻轻放回苏晚晴掌心，嗓子有点哑。
“嗯，别走远。”她没多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风“嗯”了一声，没回头，双手往兜里一插，像个游魂，扎进了江城那光怪陆离的夜里。霓虹灯晃得人眼花，像张巨大的、冷漠的脸，对着底下挣扎的蝼蚁无声嘲讽。
他脑子乱糟糟的。六个娃嗷嗷待哺的脸，苏晚晴强撑的平静，周晓彤的愁容，还有那个叫白小鹿的疯女人……全搅和在一起，——钱，我需要钱！
奶粉！尿不湿！明天六张小嘴的早饭！更要命的是，每个月，雷打不动得汇出去一笔。那是他用命押下的血誓，是活着的另一道枷锁，也是他最后的底线——给牺牲战友家里的抚恤金。他自己的那份，早几年就匿名散光了。现在？得靠这双手，一分一毛去挣。
胸口堵得慌。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背街老巷。昏暗的路灯照着坑洼的地面，空气里有股子潮湿的、混着油烟和垃圾的市井味儿。
就在这时，一缕极淡的、却异常熟悉的气味，像根看不见的线，轻轻勾住了他的鼻子。不是烧烤摊那种粗犷的孜然辣椒，是一种复合的香料味儿，带着肉桂和某种草木的微辛。
林风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这味道……像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记忆的锁。边境，丛林，篝火噼啪。一个扎着迷彩马尾的姑娘，笨手笨脚地往行军锅里抖着他配的香料包。
“队长，你这手艺绝了！等回去，我开个小吃店，就卖这个！肯定火！”
“行啊蔷薇，到时候我掌勺。”
“那可不成！队长你得来当门面，就你这张脸，能招多少小姑娘……”
“滚蛋！”
……
蔷薇。
心脏像被冰手攥住，猛地一抽，尖锐的疼。他僵硬地抬起头，循着味儿望去。巷子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灯泡下，悬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招牌——
【蔷薇小吃】。
店小，三西张桌子，空荡荡的。一个穿旧卫衣、扎马尾的女孩，缩在门口小马扎上，抱着膝盖，脸深深埋着。肩膀一耸一耸，像只被雨打湿了翅膀的雏鸟。
林风的瞳孔，骤然缩紧。
李晓月！蔷薇的亲妹妹！
蔷薇牺牲前那次休假，还宝贝似的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队长，瞧我妹！晓月！刚考上大学，厉害吧？我跟她说了，等她毕业，我出钱给她开个小店，当老板，再不用看人脸色……”
照片上那灿烂的笑脸，和眼前这个蜷缩的身影，重叠了。林风感觉呼吸都停了。他退役后，钱每个月都按时打，人，却一次不敢见。怕。怕看到她们眼里的悲伤，怕她们问起蔷薇是怎么没的。那个指挥失误的窟窿，他填不上，更不敢面对。
可今天，命运就这么不讲道理，咣当一下，把这血淋淋的现实拍他脸上了。他站在阴影里，像块石头。
店门口的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菜单：
招牌红烧鸡翅。
秘制狼牙土豆。
……
全是当年他在野外，用有限的玩意儿，半真半假教蔷薇的“拿手菜”。他甚至记得，自己管那土豆叫“孤狼土豆”，被蔷薇嫌弃太难听，硬给改成了“狼牙土豆”。她竟都记着。这些，成了她留给妹妹唯一的念想。
门口，李晓月像是感觉到了目光，慢慢抬起头。她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露出一双红肿得像桃子的眼睛。她看见了不远处的林风——一个穿着脏工装、胡子拉碴、浑身透着落魄的男人。
她没认出来。姐姐嘴里那个神一样的队长，是照片上军装笔挺、眼神锐利如刀的军人。绝不是眼前这个……像是刚从工地爬出来，晚饭都没着落的流浪汉。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哑得厉害：“大哥……要、要不要进来吃点？”
林风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也挤不出来。说什么？说“我是你姐战友”？说“是我害死了她”？他不能。只能像个真正的路人，拖着灌了铅的腿，朝那盏孤灯挪过去。吃碗面吧，好歹……算帮衬点生意。
就在他脚刚要踏上台阶——
“哟呵，小月月，又搁这儿抹金豆子呢？” 一个油滑轻佻的嗓音，带着股流氓气，从巷口飘了过来。
三个混混晃荡着围了过来。领头的黄毛，耳钉闪得刺眼，叼着烟，一脸不怀好意。
李晓月脸“唰”地惨白，身子往后缩，眼神里全是恐惧和厌恶。“豹……豹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叫豹哥的黄毛，带着俩跟班，大喇喇堵在店门口，眼神在李晓月身上刮来刮去。“这个月的‘卫生费’，备齐了没？”他一口烟圈喷在李晓月脸上。
李晓月呛得首咳，眼泪又出来了：“豹哥……店里真没生意，求你再宽限几天……挣到钱，我马上……”
“没钱？”豹哥嗤笑，伸出纹着花臂的手，一把捏住李晓月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没钱好说啊妹妹……”手指在她脸上腻歪地蹭着，眼神变得下流，“用别的‘方式’抵债，哥也认！”
“放开我！”李晓月吓得浑身筛糠。
“放开？今儿拿不出钱，就跟哥走，陪哥几个喝痛快了，账，一笔勾销！”豹哥说着，另一只脏手就朝李晓月肩膀抓去！
林风一首低着头，站在阴影里，像个吓傻的木头人。脸藏在暗处，看不清表情。
但当豹哥的脏手离李晓月肩膀只剩三公分时——
那个低垂的头颅，缓缓地，抬了起来。
那双原本盛满颓唐烦闷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种东西——足以让空气结冰的、纯粹到极致的森寒。
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神。
是狼。一头舔过獠牙，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开猎物喉咙的……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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