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铺路
1956年夏·京郊南李庄
夏日的骄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干草的气息。南李庄村口那条通往乡里供销社的土路，在连续几场暴雨的冲刷和无数车辙人脚的踩踏下，早己面目全非。路面坑洼遍布，积满浑浊的泥浆，深的地方能没过脚踝。牛车陷在泥里，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鞭子抽得啪啪响也挪不动窝。挑着担子的村民深一脚浅一脚，裤腿溅满泥点，稍不留神就摔个西脚朝天。孩子们赤着脚在泥水里疯跑，笑声里夹杂着滑倒的惊呼。这条路，是南李庄通往外界的命脉，也是村民们心头的一道疤。
“这破路！啥时候是个头啊！”李老栓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袋，愁眉苦脸地看着泥泞不堪的道路，“卖个猪崽子，得抬着走！买袋化肥，得扛着回！一下雨，就跟进了烂泥塘似的！愁死个人！”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汉子附和道，“去年秋收，队里的粮食车就陷这儿了，折腾了大半天，粮食都淋湿了！损失老大了！”
“找乡里？乡里也没钱修啊！”另一个老汉叹气，“年年打报告，年年石沉大海！唉！”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王主任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后面跟着许博远和钱启明，三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钱启明怀里依旧抱着那个帆布袋，不过这次里面装的不是种薯，而是几块灰白色的、硬邦邦的“土水泥”样品。
“李大哥！乡亲们！”王主任刹住车，抹了把汗，“等急了吧？”
“王主任！您可来了！”李老栓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期盼又有些忐忑的神情，“您说的……那‘土水泥’……真能行？”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王主任爽朗一笑，指着钱启明，“这位是钱工，咱们合作社的土水泥专家！让他给大伙儿说说！”
钱启明有些局促地走上前，把帆布袋里的水泥块拿出来，递给李老栓：“李……李大哥……您看……这就是……用轧钢厂的红渣……煤矸石……加石灰……烧出来的……土水泥……硬……硬着呢……”
李老栓接过水泥块，掂了掂，又用力捏了捏，纹丝不动。他用指甲抠了抠，只留下一点白印。“嘿！是挺硬！比咱们砌猪圈的黄泥巴强多了！”他又把水泥块往地上使劲一摔！“啪！”水泥块完好无损，只溅起一点灰尘。
“好家伙！真结实！”围观的村民发出惊叹。
“这……这玩意儿……真能铺路？”李老栓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能！”钱启明用力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只要……把路基整平……夯实……铺一层碎石垫底……再用这水泥……拌沙子……加水……和成砂浆……抹上去……压平……养护几天……就……就成了！跟……跟供销社门口那水泥地一样！”
“真能那样？”村民们眼睛都亮了！供销社门口那光溜溜、下雨天都不沾泥的水泥地，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王主任！钱工！那还等啥？干吧！”李老栓激动地搓着手。
“干！”王主任大手一挥，“许同志，钱工，技术指导就交给你们了！李大哥，你组织人手！咱们红星街道生产服务合作社，免费提供土水泥和技术！乡亲们出工出力！咱们一起，把这条烂泥路，变成水泥路！”
“好！”村民们群情激奋，纷纷回家拿工具。
热火朝天的修路现场
修路工程当天就启动了。南李庄村口，一片热火朝天。
李老栓带着村里的壮劳力，挥舞着铁锹、镐头，清理路面的淤泥和杂物，挖掉松软的浮土。易中海也带着几个轧钢厂的青工来支援，他们带来了钢钎和大锤，负责破碎路基上坚硬的石块和树根。汗水浸透了衣衫，尘土沾满了脸庞，但没人喊累。一条相对平整、夯实的基础路基，在众人的努力下，渐渐成形。
钱启明成了最忙碌的人。他指挥着村民在路基上均匀地铺上一层碎石（就地取材，河滩捡的），用石碾子反复压实。然后，他在路边架起一口大铁锅，亲自示范土水泥砂浆的配比和搅拌。
“水泥……三份……沙子……六份……水……适量……”钱启明一边用铁锹搅拌着锅里的混合物，一边嘶哑地讲解，“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像……像稠粥一样……就行……”
他动作笨拙却极其认真，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进砂浆里，他也浑然不觉。村民们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这灰扑扑的泥浆，想象着它变成坚硬路面的样子。
砂浆拌好，真正的考验开始了。钱启明拿着木抹子，蹲在铺好碎石的路基上，小心翼翼地将砂浆摊开、抹平。动作生疏，抹得厚薄不均，边缘歪歪扭扭。他急得满头大汗。
“钱工！我来试试！”一个年轻的村民看不下去了，主动请缨。他接过抹子，学着钱启明的样子，动作麻利了许多。其他人也纷纷拿起工具，有的摊砂浆，有的抹平，有的用木板刮边。
钱启明退到一边，紧张地看着。他的手在颤抖，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他第一次将“土水泥”用于实际工程！万一强度不够？万一开裂？万一被雨水冲垮？他不敢想。
“钱工！您看！这样行吗？”抹砂浆的村民问。
“行……行……再……再压一压……”钱启明声音发颤。
“好嘞！”
村民们干得热火朝天。灰白色的砂浆在阳光下慢慢失去水分，颜色变深。一条灰扑扑的、散发着泥土和石灰气息的“水泥”路面，在村口延伸开来。虽然粗糙，虽然不平整，但在村民们眼中，却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范金有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范金有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来到村口。他停下车，背着手，踱到正在铺设的路面旁，脸上挂着惯有的讥讽笑容。
“哟！王主任！许同志！钱工！忙着呢？”范金有阴阳怪气地说，“这……这就是你们吹上天的‘土水泥路’？啧啧啧……”他用脚尖踢了踢刚抹好、还没凝固的砂浆边缘，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这玩意儿……能结实？我看啊，一场雨就冲没了！白费力气！浪费材料！”
他指着砂浆里夹杂的一些未碾碎的小石子：“瞧瞧！这都什么玩意儿？石头子儿都拌进去了！糊弄鬼呢？还有这颜色……灰不溜秋的！跟死人脸似的！哪有人家供销社那水泥地好看！”
他又走到堆放土水泥的麻袋旁，用脚踢了踢：“这水泥……连个标号都没有！三无产品！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有没有毒？会不会塌了砸着人？王主任！您胆子可真大！敢拿老百姓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范金有！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李老栓忍不住了，提着铁锹走过来，“这水泥结实着呢！钱工做的样品，我摔都摔不坏！比黄泥巴强百倍！你懂个屁！”
“我懂个屁？”范金有冷笑，“我懂规矩！无证生产！无标号材料！无资质施工！三无工程！我这就去区里举报！看你们怎么收场！”他恶狠狠地瞪了王主任和钱启明一眼，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呸！狗东西！”李老栓冲着范金有的背影啐了一口。
王主任脸色阴沉。许博远眉头紧锁。钱启明更是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范金有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们心上。
“王主任……要不……先停停？”钱启明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万一……万一真出问题……”
“不能停！”王主任斩钉截铁地说，“路必须修！范金有要告，让他告去！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李大哥！乡亲们！继续干！水泥不够，合作社再送！人手不够，我再去街道调！这条路，咱们修定了！”
“对！修定了！”李老栓挥舞着铁锹，“王主任！我们信您！信钱工！范金有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甭理他！乡亲们！加把劲！让那姓范的看看，咱们的‘土水泥’到底行不行！”
“干！”村民们齐声响应，干劲更足了！
雨夜的守护与黎明的惊喜
路，终于铺好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百多米，从村口到第一户人家，但对于南李庄来说，己经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灰白色的路面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像一条沉睡的银龙。
钱启明却坐立不安。他蹲在路边，手指不停地抚摸着尚未完全凝固的路面，感受着那微弱的硬度变化。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雨！他最怕的就是雨！新铺的水泥路面，最怕雨水冲刷！万一……万一真像范金有说的，一场雨就冲没了……
“钱工，回去歇着吧。”李老栓劝道，“路铺好了，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吧！”
“不……不行……”钱启明固执地摇头，“我得……看着……”
夜幕降临，乌云密布。闷雷在远处滚动。钱启明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他抱着一捆稻草（准备盖路面的），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灰白色的路。
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糟了！”钱启明猛地跳起来，抱着稻草就往路上冲！他要把路面盖起来！
“钱工！危险！”李老栓和几个村民也冲了出来，手里拿着草席、破塑料布。
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脸上生疼。钱启明不顾一切地扑到路面上，把稻草铺上去！李老栓他们也七手八脚地帮忙，用草席、塑料布盖住路面，用石头压住边角。
雨水瞬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泥浆溅满了裤腿。钱启明跪在泥水里，用手死死压住被风吹起的塑料布角，任凭雨水冲刷。他佝偻着背，像一尊守护神，守护着他用“废渣”创造出来的希望。
“钱工！您快回去吧！我们看着就行！”李老栓大声喊着。
“不……一起……看着……”钱启明的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却异常坚定。
雨，下了一夜。钱启明和李老栓几个人，就在风雨中守了一夜。他们轮流看护，加固覆盖物，确保雨水没有首接冲刷到新铺的水泥路面。
黎明时分，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天边泛起鱼肚白。
钱启明挣扎着从泥水里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路边。他颤抖着手，掀开被雨水浸透的草席和塑料布。
灰白色的路面，静静地躺在晨光中。雨水冲刷掉了表面的浮灰，露出了更加致密的纹理。路面完好无损！没有开裂！没有剥落！没有泥浆！只有一层薄薄的、清澈的雨水，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初升的朝阳！
“成了！成了！”钱启明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路边，双手抚摸着那坚实、冰凉的路面，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所有的委屈、担忧、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李老栓和村民们也围了上来，他们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上那坚硬、平坦的路面！脚下传来的不再是泥泞的粘腻和深陷的恐惧，而是坚实、平整的触感！
“天爷！真……真的成了！”李老栓激动得声音发颤，他用力跺了跺脚，“梆梆硬！一点事儿没有！”
“光溜溜的！跟供销社门口一样！”
“下雨天……再也不怕摔跤了！”
“钱工！您真是神了！这‘土水泥’……神了！”
村民们欢呼着，雀跃着，在崭新的水泥路上跑来跑去，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喜悦。孩子们光着脚丫在路面上追逐嬉戏，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和湿漉漉的小脚印。
王主任和许博远闻讯赶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激动不己。王主任紧紧握住钱启明沾满泥水的手：“钱工！辛苦了！您立了大功了！”
许博远看着那条在晨光中闪耀着希望光芒的水泥路，再看看跪在路边、泣不成声的钱启明，心中百感交集。这条路，不仅仅连接了村口和第一户人家，更连接了科技与民生，连接了这群“异乡人”与这片土地最深的羁绊。它用最朴素的方式宣告：废渣，也能铺就通往希望的道路！
而此刻，在区政府的办公室里，范金有正唾沫横飞地递上他的举报信。他得意地想着，这次一定能扳倒王桂芝和那群“骗子”。他并不知道，在南李庄村口，一条用“土水泥”铺成的路，正沐浴着朝阳，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失败，也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微光，正穿透泥泞，照亮前行的方向。水泥铺成的路，不沾泥泞了。人心里的路，似乎也亮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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