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夏·海南岛·崖县育种基地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呼啸着掠过崖县那片简陋的育种基地。天空是刺眼的蓝，没有一丝云彩，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几座用竹竿、芭蕉叶和油毡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在热风中摇摇欲坠，像搁浅在沙滩上的破船。棚内，闷热如同蒸笼。周为民赤着膊，只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短裤，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精瘦黝黑的脊背流淌，在布满盐渍的皮肤上冲出一道道沟壑。他弓着腰，凑在一张用木板拼成的“实验台”前，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
桌上，摊着几本被汗水浸得卷边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光照时数、降雨量、土壤湿度、PH值……旁边是几十个用破瓦盆、罐头盒甚至剖开的竹筒做成的“花盆”，里面栽着形态各异的稻苗。有的叶片宽大肥厚，有的茎秆细长挺拔，有的抽出了细小的穗子，在闷热的空气中微微摇曳。
周为民手里捏着一柄放大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正死死盯着一株叶片边缘出现细微黄斑的稻苗。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小片病叶，凑到眼前，眉头拧成了疙瘩。
“褐斑病……还是缺钾？”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没有显微镜，没有试剂盒，判断病害如同盲人摸象。他只能凭经验，靠观察细微的颜色变化和斑点形态来猜测。
“周老！周老！”一个皮肤黝黑、赤着脚的当地青年（阿旺）气喘吁吁地跑进棚子，手里捏着一把刚拔的杂草，“您看！隔壁老黎家的秧田……又……又发病了！叶子都黄了！跟您这盆里的有点像！”
周为民猛地站起身，顾不上擦汗：“走！去看看！”
两人顶着烈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不远处的稻田。眼前的情景让周为民心头一沉：一片绿油油的秧田里，星星点点地散布着枯黄的病株，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病株叶片卷曲，边缘焦枯，根部发黑腐烂。
“又是青枯病！”周为民蹲下身，扒开一株病秧的根部，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水肥管理不当！土壤带菌！高温高湿……爆发了！”他心痛地看着那些枯萎的秧苗，这都是他精心筛选的杂交亲本！
“周老……这……这可咋办啊？”老黎（当地老农）愁眉苦脸地蹲在田埂上，吧嗒着旱烟袋，“打药？咱没药啊！”
“打药治标不治本！”周为民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饱受病害困扰的稻田，又望向远处海浪翻涌的碧蓝海面，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海南的育种环境得天独厚，但病虫害的威胁也远超北方。没有农药，没有先进的防治手段，只能靠土办法硬扛！他带来的那点紫薯藤蔓（钱启明的心血）在试验田里长势倒是不错，但水稻……才是主战场！时间紧迫！台风季快来了！必须在风暴来临前，筛选出抗病性强、性状稳定的株系！
“阿旺！老黎！”周为民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把发病中心的秧苗全部拔掉！深埋！远离水源！其他田块，撒草木灰！石灰水灌根！控制蔓延！另外，把所有没发病的、长势好的单株，标记出来！重点观察！人工授粉不能停！”
“是！周老！”阿旺和老黎立刻行动起来。
周为民回到窝棚，拿起笔记本，在“青枯病”那一页重重地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下“抗病筛选”、“草木灰/石灰水”、“隔离病源”。他翻开另一页，上面画着几株形态独特的稻株素描——那是他发现的几株疑似具有强分蘖能力和抗倒伏特性的变异株。他拿起铅笔，在素描旁标注：“重点关注！编号：崖抗1号”。
他拿起帆布袋（和钱启明那个同款，是临行前钱启明硬塞给他的），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十粒的、带着紫红色泽的稻种——这是钱启明托他带来的“紫薯稻”杂交后代种子，寄托着那个固执老人对高产作物的最后幻想。周为民捻起一粒种子，对着阳光仔细看着。种子沉甸甸的，透着生命力。他深吸一口气，将种子重新包好，放回袋中。
“老钱……等着吧……海南的风……会吹出希望的种子……”他低声自语，目光再次投向棚外那片在热浪中起伏的绿色稻浪，眼神疲惫却无比坚定。
红星水泥厂·燃烧的窑火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北方，红星水泥厂却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秋雨连绵，空气湿冷。简陋的厂区泥泞不堪。那座为红星水泥厂立下汗马功劳的立式煅烧窑，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雨中发出沉闷的轰鸣。窑顶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带着刺鼻的硫磺味和粉尘，融入铅灰色的天空。
窑前控制室（一个西面漏风的破棚子）里，钱启明佝偻着背，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褪色、磨破了边角的帆布袋，浑浊的眼睛透过糊着塑料布的破窗户，死死盯着窑顶的火焰观察孔。跳跃的火焰光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每咳一下，身体都剧烈地颤抖着。自从周为民带着紫薯藤蔓和杂交稻种南下海南后，钱启明就像丢了魂。他把全部精力都投进了水泥厂，守着这座窑，像守着最后的希望和寄托。他吃住在厂里，没日没夜地盯在窑前，调整配比，控制火候，试图烧出更高标号、更稳定的水泥。过度劳累和粉尘侵蚀，让他的肺病（尘肺）急剧恶化，但他固执地拒绝休息，拒绝去医院。
“钱工！您……您回去歇会儿吧！”李老栓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棒子面糊糊走进来，看着钱启明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心疼得首咧嘴，“这窑……我看着！出不了岔子！”
“不……不行……”钱启明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在拉，“火……火色不对……发……发暗……温度……不够……”他指着观察孔里略显暗淡的火焰。
“温度计……显示……正常啊……”李老栓看了一眼墙上那个指针卡在800度附近（实际己失灵）的旧温度计。
“不……不准……”钱启明固执地摇头，挣扎着站起身，“得……得加煤……加……加风……”
他踉跄着走出控制室，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他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鼓风机旁。那台被赵建国“修理”过多次的老旧鼓风机，发出哮喘般的嘶鸣。钱启明费力地转动着风门调节手柄，试图加大风量。手柄锈蚀严重，他枯瘦的手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才转动了一点。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扶着冰冷的鼓风机外壳，大口喘息着，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往下淌。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帆布袋，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立的唯一力量。
“钱工！您快进去！雨大！别淋坏了！”李老栓追出来，想把雨衣披在他身上。
“别……别管我……”钱启明推开他，固执地抬起头，望向窑顶。火焰似乎亮了一些？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就在这时，窑内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异响！像是重物坍塌的声音！
“不好！”钱启明脸色骤变！
紧接着，窑顶的火焰观察孔猛地喷出一股浓烈的黑烟！火焰瞬间变得狂躁不安，忽明忽暗！窑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剧烈地摇晃起来！
“塌料了！快停火！停鼓风！”李老栓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大喊！
控制室里的工人手忙脚乱地切断电源！鼓风机的嘶鸣戛然而止！但窑内的异响和震动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窑……窑要塌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工人们惊恐地西散奔逃！
钱启明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死死盯着剧烈摇晃的窑体，目光最后落在窑顶附近那个小小的、存放着他视若生命的“紫薯稻”杂交后代种子的备用储物箱上！那是他特意放在那里，用窑体的余温保持种子干燥和活性的！种子！周老的希望！他的命根子！
“种子……种子……”钱启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挣脱李老栓的拉扯，像一头发疯的老牛，朝着摇摇欲坠的窑体冲了过去！
“钱工！回来！危险！”李老栓目眦欲裂，伸手去抓，却只扯下一片衣角！
“老钱！别过去！”闻讯赶来的易中海看到这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钱启明充耳不闻！他眼中只有那个小小的储物箱！他佝偻的身影在漫天雨幕和滚滚黑烟中，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台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煅烧窑！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窑体在内部高温高压和结构失衡的双重作用下，轰然坍塌！灼热的砖块、滚烫的熟料、通红的煤渣如同火山喷发般西散飞溅！浓烟、粉尘、水汽混合着刺鼻的硫磺味和焦糊味，瞬间吞噬了一切！
“钱工——！！！”李老栓和易中海撕心裂肺的呼喊，被淹没在巨大的轰鸣和坍塌声中！
迟到的信与南方的风暴
几天后，一封沾着海风咸腥气的信，送到了海南崖县育种基地。周为民正蹲在田埂边，给一株标记为“崖抗1号”的稻苗做人工授粉。阿旺拿着信跑过来：“周老！您的信！红星街道来的！”
周为民放下镊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接过信。信封很薄，是王桂芝的笔迹。他心中莫名一紧，撕开封口。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周为民的目光扫过纸面，身体猛地僵住！捏着信纸的手指瞬间失去了血色，剧烈地颤抖起来！信纸飘落在地。
“红星水泥厂立窑意外坍塌……钱启明同志……为抢救育种材料……不幸……以身殉职……”
“老钱……老钱……”周为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缓缓地蹲下身，双手深深插进滚烫的泥土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滚落，滴落在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瞬间渴的土壤吸干。
他仿佛看到那个佝偻着背、永远抱着帆布袋的固执老人，在北方冰冷的秋雨中，在漫天飞溅的火焰和砖石中，义无反顾地冲向死亡的身影。为了什么？为了那几粒可能永远无法发芽的种子？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高产梦想？
“值吗？老钱……你告诉我……值吗？”周为民仰起头，对着毒辣的日头，无声地嘶吼。海风卷起沙尘，迷了他的眼。
就在这时，阿旺惊慌的声音响起：“周老！快看！天边！”
周为民猛地抬头！只见东南海天相接处，一道浓重得如同墨汁般的黑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碧蓝的天空！狂风骤起！卷起漫天沙尘！芭蕉叶被撕扯得哗哗作响！海浪发出沉闷的咆哮！
台风！强台风！来了！
“快！加固窝棚！抢收种子！保护标记株！”周为民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沙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嘶吼着冲向那片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试验田！
“崖抗1号！崖抗1号在哪？！”他扑到田埂边，不顾一切地用身体护住那几株被他寄予厚望的稻苗！狂风卷着沙石，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生疼！但他死死地护着！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躯，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种子！种子！”他对着阿旺和其他人嘶吼，“把标号的单株！穗子！都剪下来！用油纸包好！藏到地窖最里面！快！”
风雨如晦！雷电交加！狂暴的台风如同发怒的海神，疯狂地蹂躏着这片脆弱的土地！简陋的窝棚在狂风中呻吟、扭曲、最终被撕成碎片！试验田里，绿油油的秧苗被连根拔起，或被浑浊的泥水淹没！
周为民跪在泥泞的田埂上，怀里紧紧抱着几个用油纸和塑料布层层包裹的稻穗包。那是“崖抗1号”和另外几株珍贵变异株的种子。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佝偻着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承受着狂风暴雨的肆虐。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那沾满泥水的种子包，仿佛又看到了钱启明那个视若珍宝的帆布袋。两个袋子，跨越千山万水，在此刻重叠。
“老钱……”周为民的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你的种子……我护住了……我的种子……也会护住……海南的风……吹不倒……北方的火……烧不尽……”
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他抱紧种子，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蹒跚而坚定地走向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地窖入口。背影在狂风暴雨中，渺小如蚁，却又坚韧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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