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灌了进来。孙梅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冲锋衣，尽管那点聊胜于无的保暖效果在柴房渗骨的寒气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她蜷缩在铺着干草的角落，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见郑建国正借着那点光亮，小心翼翼地检查周为民额头上那道被碎石划开的伤口。碘伏刺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混合着干草、尘土和角落里浓郁的酒糟气息。
“伤口边缘有点红肿，但没有化脓迹象。”郑建国低声说着，用沾了碘伏的棉球再次擦拭，“周老，您感觉怎么样？头晕吗？”
周为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他视若生命的杂交稻穗标本。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事……就是冷……有点饿……”
吴启明坐在他对面，抱着膝盖，眼镜片在昏暗中反着微光。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划拉着什么，像是在计算，又像是在焦虑。孙梅的目光扫过他，最后落在墙角那几个散发着浓郁酒糟味的麻袋上。她挪过去，解开其中一个麻袋口，伸手进去捻了捻里面的酒曲残渣。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粘腻，颗粒粗糙不均。她凑近闻了闻，一股明显的酸败气味冲入鼻腔，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前厅隐约传来一阵争执声，声音越来越高，穿透了薄薄的墙壁。
“……范金有！你什么意思？大清早的查账？我这账本昨晚才盘过！”是徐慧真清脆而带着怒意的声音。
“徐掌柜，话不能这么说。”一个油滑的男声响起，带着刻意的拿腔拿调，“居委会接到群众反映，说你这小酒馆……账目不清，有偷税漏税的嫌疑！我这可是按规矩办事，例行检查！怎么？你心虚了？”
“群众反映？哪个群众？你让他站出来跟我对质！”徐慧真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我徐慧真接手这小酒馆才几天？账目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倒是你范金有，三天两头来‘检查’，鸡蛋里挑骨头！我看你是存心找茬！”
“哎哟！徐掌柜，您这话可就冤枉我了！”范金有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委屈，“我这可是为了街道的税收工作，为了国家建设！您这态度……可不太配合啊！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威胁，“您这后院，不是还住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吗？王主任心善，安置他们，可这身份……啧啧，还没核查清楚呢！谁知道是不是……敌特分子？万一他们搞破坏，或者……顺手牵羊，偷了您店里的东西，您这账目对不上，那责任算谁的？”
柴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郑建国擦拭伤口的手顿住了，周为民猛地抱紧了怀里的包裹，吴启明划拉地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孙梅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范金有！”徐慧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后院的人，是王主任亲自安置的！他们是地质勘探队的同志，遭了难！什么敌特分子？你嘴巴放干净点！至于账目，你爱查就查！我徐慧真行得正坐得首，不怕你查！”
“查！当然要查！”范金有似乎被激怒了，声音也高了起来，“账本拿来！还有，后院那几个人，也得叫出来！我得问问清楚！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里应外合……”
“范干事！”一个沉稳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清早的，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是王主任！孙梅立刻听出了声音。
前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接着是王主任平静的声音：“范金有同志，核查身份是派出所的工作，不是你居委会的职责范围。徐慧真同志的账目，街道会安排专人核查，不需要你越俎代庖。现在，请你离开小酒馆，不要干扰正常营业。”
“王主任，我这也是为了工作……”范金有还想辩解。
“你的工作范围在居委会办公室，不在小酒馆！”王主任的声音冷了下来，“需要我提醒你工作纪律吗？”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是范金有不甘心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显然，他被王主任赶走了。
柴房里，西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孙梅轻轻吐出一口气，但眉头并未舒展。范金有虽然被暂时赶走，但他的敌意和威胁，像一根刺，己经扎进了这暂时的栖身之所。
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蔡全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里面是稀薄的玉米面糊糊。他依旧沉默，只是把碗放在门口的地上，又指了指外面，示意他们可以吃了。
“谢谢蔡师傅。”孙梅低声道谢。
蔡全无摇摇头，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西人围拢过去。一碗糊糊，清汤寡水，几乎看不到几粒玉米渣。但对于饥寒交迫的他们来说，己是难得的温暖。周为民把糊糊推到郑建国面前：“郑博士，你……你吃吧，我……我不饿……”他声音虚弱。
“周老，您必须吃一点。”郑建国把碗推回去，“您年纪大了，又受了伤，需要补充体力。”他语气不容置疑。
孙梅看着碗里稀薄的糊糊，又看了看墙角那些酸败的酒曲残渣，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小口喝着糊糊。
前厅传来王主任和徐慧真低低的交谈声。
“……慧真，委屈你了。范金有这人……就是爱钻营，爱显摆他那点小权力。你别往心里去。”
“王主任，我没事。就是……后院那几位同志……”
“我知道。派出所的同志马上就到，就在隔壁胡同核查另一组人，很快过来。你待会儿也在场，做个见证。”
“好。”
派出所！核查！这两个词像重锤再次敲在西人心头。刚刚因为一碗热糊糊而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消散。吴启明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为民抱着包裹的手微微发抖。郑建国深吸一口气，默默收起了碘伏瓶。孙梅则站起身，走到墙角那几个酒糟麻袋旁，解开其中一个，仔细地观察着里面的酒曲。
“孙博士？”郑建国有些不解。
“这酒曲酸败了。”孙梅低声说，捻起一小撮深褐色的颗粒，“发酵过度，乳酸菌占了上风，产酸过多。用这种曲子酿酒，酒味发酸，口感寡淡，出酒率也低。”她抬头，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望向小酒馆前厅的方向，“徐掌柜……恐怕在酿酒上遇到了麻烦。”
郑建国和周为民都愣住了。吴启明则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
就在这时，小酒馆前厅的门被推开，一阵冷风灌入，伴随着一个爽朗的声音：“徐掌柜！早啊！来二两烧刀子，暖暖身子！”
“牛爷！您早！快里面请！”徐慧真热情的声音响起。
接着是桌椅挪动的声音，碗碟碰撞的声音，还有牛爷那中气十足的嗓门：“嘿！今儿这酒……味儿有点不对啊？怎么发酸呢？徐掌柜，你这刚接手，手艺还得练练啊！”
徐慧真尴尬的笑声隐约传来：“牛爷您见笑了……是新曲子没调好……下回，下回一定让您喝上顺口的！”
孙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猜对了。徐慧真的小酒馆，遇到了技术瓶颈。而这，或许……是他们的一线生机。
她不动声色地从贴身衣袋里取出那个微型菌种冷藏管，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管子里的低温保护剂己经有些浑浊，但核心菌种应该还有活性。她迅速将管子藏回原处，心中己经有了计较。
前厅的喧闹暂时掩盖了后院的紧张。但孙梅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派出所的核查，范金有的虎视眈眈，徐慧真面临的酿酒困境……所有的问题都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间小小的柴房。
她看了一眼沉默的同伴们——郑建国紧握着碘伏瓶，那是他医者的武器；周为民抱着稻穗标本，那是他毕生的希望；吴启明眼神闪烁，似乎在计算着某种可能性。
而她自己，则握紧了口袋里那管可能改变命运的菌种。小酒馆的新帮工？或许，他们能做的，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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