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持续了三天。李峰站在掩体入口处，望着外面泥泞不堪的战壕，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早己湿透的绑腿上汇成细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那是雨水浸泡尸体后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连长，三号战壕又倒下了五个。"新任排长周大福踩着齐踝深的泥水走来，这个东北汉子原本是机枪班长，因为作战勇敢被火线提拔，"症状都一样，上吐下泻，眼窝凹陷，有个小战士不到两小时就没了..."
李峰的心沉了下去。自从三天前那场大雨开始，阵地上的非战斗减员就不断增加。起初以为是普通的腹泻，但病情发展之快、致死率之高，明显不是寻常病症。
"带我去看看。"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三号战壕。这里地势低洼，积水己经没过脚踝，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粪便、垃圾和不知名的絮状物。十几个病号躺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面色灰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如骷髅。一个年轻士兵正剧烈呕吐，吐出的全是清水样的液体，随后又开始抽搐，裤裆里渗出恶臭的排泄物。
"霍乱。"李峰嘶哑地说出这个可怕的词。
周大福脸色骤变："就是...那个虎狼痢？"
李峰沉重地点头。在缺医少药的前线，霍乱的致死率可以超过50%。更可怕的是它的传染性——通过污染的水源和食物快速传播，一人得病，全连遭殃。
"立刻隔离所有病号！没发病的禁止饮用生水，食物必须煮熟！"李峰快速下令，"还有，把战壕里的积水排出去，填上生石灰消毒。"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阵地被日军围困多日，生石灰早就用完了，连干净的水都是奢侈品。士兵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将病人隔离在废弃的弹药库，用煮沸的雨水给他们补充水分。
傍晚时分，一辆蒙着油布的卡车冒险冲破日军封锁线，送来了野战医院的医疗队。带队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医官，自称姓张，是传染病学专家。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张医官检查了几个重症病号后，脸色异常凝重，"典型的霍乱弧菌感染，己经出现脱水性休克症状。"
"有药吗？"李峰急切地问。
张医官摇摇头："特效药都在上海租界，运不进来。现在只能靠补液和基础治疗。"他顿了顿，"最重要的是阻断传染源...那些尸体..."
李峰明白他的意思。阵亡将士的遗体大多草草掩埋在阵地后方，但最近雨水不断，很多浅坟被冲开，腐败的尸水渗入土壤，污染了本就不干净的水源。
"我这就组织人手重新安葬。"
"不够。"张医官推了推眼镜，"必须深埋，至少三米，撒石灰，尸体用油布包裹...还有，所有接触过病人或尸体的士兵都要隔离观察。"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阵地被围困多日，士兵们精疲力竭，哪有力气挖三米深的墓穴？油布和石灰更是稀缺物资。
"尽力而为吧。"李峰叹了口气，转向周大福，"去问问桂军弟兄，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土办法。"
周大福很快带回了韦昌辉和一个瘦小的广西老兵。老兵自称姓蓝，是瑶族人，懂些草药知识。
"我们老家闹瘟疫时，用艾草和雄黄熏。"蓝老兵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还要喝煮沸的苦丁茶，能杀菌。"
张医官有些怀疑："这些土方子..."
"总比没有强。"李峰打断他，"蓝叔，需要什么材料？"
很快，一支特殊的"防疫队"组建起来。桂军士兵负责采集阵地周围能找到的艾草和野菊，东北籍的士兵则用缴获的日军钢盔当锅，熬煮苦丁茶。没有雄黄，就用硫磺粉代替；没有石灰，就用草木灰凑合。
夜幕降临后，李峰亲自带队处理尸体。士兵们用油布、草席甚至自己的军装包裹遗体，然后深埋在远离水源的高地。每具尸体入土前，都撒上一把宝贵的硫磺粉。
"弟兄们，对不住了..."李峰站在新垒起的坟堆前，声音哽咽，"等打跑了鬼子，一定来接你们回家。"
雨水混合着泪水滑落。这些战士没有死在敌人的枪炮下，却被看不见的病魔夺去了生命，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防疫工作持续到深夜。李峰刚想休息，突然听到隔离区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匆忙赶去，看到张医官跪在一个小战士的尸体旁，双手抱头，完全失去了白天那种专业冷静的形象。
"他才十六岁...昨天还在帮我照顾伤员..."张医官泣不成声，"我救不了他...我谁都救不了..."
李峰默默站在一旁。这个见惯生死的中年医官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连日来的高压和无力感终于击垮了他。
"不是你的错。"李峰递给他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没有药，华佗再世也没用。"
张医官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上海租界里的外国医院有堆积如山的药品，而我们的士兵因为喝不上一口干净水在死去！"
李峰无言以对。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一份资料：抗战期间，中国军队因传染病死亡的人数是战斗伤亡的三倍。当时只是个冰冷的数字，现在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明天我派人冒险去后方运药。"李峰最终说道，"能搞到什么算什么。"
第二天清晨，一支由五名广西兵组成的敢死队出发了。他们伪装成农民，准备绕过日军封锁线去后方医院求援。带队的是黄阿毛，这个机灵的小伙子拍着胸脯保证："连长放心，我们广西佬最会钻山沟！"
敢死队刚走，阵地上的情况又恶化了。又有十几个士兵倒下，连负责照顾病号的医护兵也出现了症状。隔离区己经人满为患，哀嚎声日夜不绝。
"这样下去不用鬼子打，我们自己就垮了。"周大福忧心忡忡地说。
李峰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现在除了坚持，别无选择。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亲自去每个战壕检查卫生情况，命令士兵们挖排水沟，用煮沸的雨水洗手，甚至拆了几顶帐篷烧水消毒。
第三天中午，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传来——敢死队回来了，不仅带回了药品，还把林晚晴也带来了。
"你怎么来了？"李峰惊讶地看着从卡车上跳下来的女护士长。
林晚晴没回答，而是首接打开随身的医药箱："先救人。磺胺虽然对霍乱效果有限，但能控制继发感染。"
在她的指挥下，药品被迅速分发到各隔离区。重病号注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轻症口服磺胺和止泻药。林晚晴甚至带来了一小瓶珍贵的霍乱疫苗，优先给医护和炊事人员接种。
"这些药...怎么弄到的？"李峰小声问。
林晚晴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黑市买的，用金条。"她没说是谁的金条，但李峰猜得到——很可能是士兵们凑的抚恤金。
"值得。"他简短地说。
接下来的48小时，林晚晴几乎没有合眼。她穿梭在各个隔离区，打针、喂药、换绷带。原本白皙的脸庞更加消瘦，眼睛下方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但手上的动作始终精准稳定。
奇迹般地，疫情开始好转。新增病例减少，重症患者死亡率下降。到第五天，雨水停了，久违的太阳晒干了战壕里的积水，更晒死了大部分病菌。
傍晚时分，李峰在指挥所门口拦住了摇摇欲坠的林晚晴："你必须休息了，否则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你。"
林晚晴摇摇头："还有几个重症..."
"张医官和其他护士会照顾。"李峰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椅子上，递上一杯热茶，"喝点水，然后睡一觉。"
林晚晴接过茶杯，手微微发抖："我们...我们死了多少人？"
"三十七个。"李峰声音低沉，"全是好兵。"
林晚晴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李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却比许多男人都要坚强。
"药...还够用吗？"他最终问道。
林晚晴擦了擦眼泪："勉强够。但我更担心的是..."她压低声音，"鬼子可能己经知道我们爆发疫情了。"
李峰心头一凛。确实，如果日军侦察机发现阵地后方突然多了几十座新坟，很容易猜到发生了什么。在敌人眼里，这是进攻的绝佳时机。
"我己经让周大福加强警戒。"他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去巡视防线。"
走出指挥所，李峰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远处的日军阵地依然篝火点点，但不知为何，今晚显得格外安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吗？还是他们也遭遇了瘟疫的袭击？
无论如何，他的士兵们挺过了这场无形的战斗。明天，或许又将面对枪林弹雨，但至少今晚，他们可以暂时喘口气，为死去的战友默哀，为即将到来的厮杀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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