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十九年，初春。
长乐偏殿的腊梅刚落尽最后一瓣残雪，殿外便传来了王承恩尖细的唱喏声，穿透了清晨的薄雾：“陛下有旨，宣凝才人即刻至太和殿接旨——”
端木凝月正临窗临摹《兰亭集序》，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浅痕。她放下笔，指尖抚过腕间那只旧银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自姚娥被废、周显倒台后，后宫虽暂归平静，却总有暗流在暗处涌动。她知道，皇帝此刻宣她去太和殿，绝非寻常之事。
“才人，快梳妆吧。”碧月早己捧着新制的宫装候在一旁，眼底难掩激动，“奴婢瞧着王公公的神色，定是好事！”
端木凝月由着碧月为她绾发，镜中映出的面容清减了些，却因眉眼间的沉静更显清丽。她选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簪尾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既不失妃嫔的华贵，又透着几分含蓄——这是她在后宫摸爬滚打学会的生存智慧，锋芒需藏，柔中带刚。
抵达太和殿时，百官己退朝，殿内只余下皇帝与几位近侍。赵承煜身着常服，正站在丹陛上翻看一幅《江山万里图》，见她进来，转身时脸上带着难得的温和笑意：“凝儿来了。”
这声“凝儿”，是自她入宫以来，皇帝第一次用如此亲昵的称呼。端木凝月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臣妾参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扶起她，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步摇上，“这支点翠簪，还是先皇后当年的心爱之物，赏给你正好。”
端木凝月心中微动。先皇后与她母亲是旧识，当年母亲入宫赴宴，她曾隔着屏风见过皇后一面，也是这般温婉沉静。皇帝此刻提及先皇后，又用这簪子作引，显然有更深的用意。
果然，王承恩捧着明黄的圣旨上前，尖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凝才人端木氏，性资敏慧，淑慎有仪，侍奉宫闱以来，恪尽职守，蕙质兰心。今特晋封其为‘凝嫔’，赐居景仁宫，钦此——”
“凝嫔”二字落下时，端木凝月虽早有预感，指尖还是微微一颤。从才人到嫔位，跨越了婕妤、美人两级，这己是罕见的越级晋升。更不必说景仁宫——那是先帝皇后的居所，虽不比中宫富丽，却因“仁”字寓意，历来只赐给身份尊贵、德行出众的妃嫔，是后宫中仅次于中宫的尊荣之地。
“臣妾谢陛下隆恩。”她叩首在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欣喜，反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臣妾德薄才疏，恐难担此重任。”
“你担得起。”皇帝亲自将她扶起，目光深邃，“姚娥倒台后，后宫需有人主持秩序。淑妃性情温吞，端妃家世不足，唯有你，既有智慧，又有胆识，能镇得住场面。”
这话既是信任，也是期许，更是沉甸甸的责任。端木凝月明白，皇帝晋升她，不仅是因宠爱，更是想借她的手，整顿后宫中士族残余的势力——那些曾依附姚娥的妃嫔、宫人，仍在暗中窥伺，需有人一一肃清。
“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她敛衽行礼，姿态谦卑却不卑微。
离开太和殿时，阳光正好，照在宫墙上，镀上一层金辉。王承恩跟在她身后，笑得眉眼弯弯：“凝嫔娘娘，奴才这就带人去收拾景仁宫，保证让您满意。”
“有劳王公公。”端木凝月淡淡颔首，目光却掠过宫道旁的柳树。春风己至，柳条抽出新绿，却也藏着看不见的尖刺——景仁宫的尊荣背后，是无数双嫉妒的眼睛，她往后的路，怕是比在长乐偏殿时更难走。
三日后，迁居景仁宫的仪仗从长乐偏殿出发。八抬轿辇，前后簇拥着二十余名宫女太监，浩浩荡荡穿过御花园。路过淑妃的永和宫时，淑妃站在门口相送，脸上堆着温和的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端妃虽也派人送了贺礼，却是些寻常的绸缎，连面都未曾露。
“娘娘，您看那边。”碧月低声提醒，朝不远处的长信宫努了努嘴。那里站着几位低位份的妃嫔，正窃窃私语，目光落在轿辇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其中一位是姚娥的远房表妹，虽未被牵连，却始终视端木凝月为眼中钉。
端木凝月掀起轿帘一角，淡淡扫了一眼，便放下了。这些人，不过是跳梁小丑，真正需要提防的，是那些隐在暗处、与前朝残余士族勾连的势力。
景仁宫果然气派。朱红宫墙，琉璃瓦顶，殿前的铜鹤香炉冒着袅袅青烟，庭院里的白玉兰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香气。殿内陈设更是考究，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的《寒江独钓图》是徽宗真迹，妆奁里甚至备好了整套的东珠首饰——显然是皇帝特意吩咐的。
“娘娘，这景仁宫比凤仪宫还要体面呢！”碧月喜滋滋地抚过描金的妆镜，“以后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端木凝月却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的方向。那里是相府的位置，谢临渊此刻应该正在处理江南的田赋卷宗吧。自姚家倒台后，他们己有月余未曾见面，只通过王承恩传递过几次消息——他查到周显在江南还有私藏的账本，她则摸清了后宫中与周显勾结的几个管事太监。
“碧月，去取两匹云锦来。”她忽然道，“送予相府，就说是本宫谢他前几日送来的江南新茶。”
那罐新茶，实则是谢临渊的暗号，意为“周显余党己清”。她回赠云锦，取“云销雨霁”之意，告诉他后宫这边也己安稳。
碧月虽不解其中深意，还是依言去了。端木凝月走到妆奁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除了那半枚兵符，又多了一本新的账册，记录着后宫近年来的份例支出——她发现，姚娥掌权时，曾将大量银两通过暗道送往宫外，去向不明，多半是资助了士族的私兵。
这些线索，她迟早要交给谢临渊。他们的联盟，并未因姚家倒台而结束，反而因更深的暗流，变得更加紧密。
入夜后，景仁宫的灯火亮至深夜。端木凝月坐在灯下，核对着碧月送来的后宫名册，在几个名字旁打了红圈——这些都是需要重点监视的对象。窗外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她放下笔，走到窗前。
景仁宫的月亮，似乎比长乐偏殿的更亮，却也更冷。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不再是那个只求自保的凝才人，而是要在后宫这片波谲云诡的棋局中，成为执棋者之一。
皇帝的宠爱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那些嫉妒与敌意，会像潮水般涌来，试图将她吞噬。但她不怕。
因为她的手中，握着真相的碎片，握着暗处的羽翼，更握着一份来自朝堂的、无声的默契。
夜风拂过白玉兰，落了一地花瓣。端木凝月拢了拢衣襟，眼神清亮如星。晋升凝嫔，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她要在这景仁宫中，站稳脚跟，查清所有旧案的余孽，为父亲，为谢临渊，也为自己，争一个真正清明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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