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年的夏天,江西赣州的暑气来得比往年凶。入伏后没下过一场透雨,日头把武夷余脉的山头晒得泛出油光,连风刮过山谷都带着股焦糊味,像是从灶膛里刚捞出来的。大坪村就窝在这山坳里,西面的青山陡得像刀削,密匝匝的杉树林从山脚堆到山顶,把村子裹成了颗闷在壳里的核桃 —— 进山路要绕七道急弯,道旁的茅草长得比人高,雨雾一漫,别说邻村的炊烟,连头顶的日头都能遮得严严实实,只剩满山的蝉鸣,聒噪得能把人耳朵吵出茧子。
村里的土坯房都矮矮的,屋顶的茅草被晒得发黄,墙根下爬着些蔫头耷脑的牵牛花,花瓣皱巴巴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正午时分,没人敢在屋外多待,连看家的狗都蜷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吐着舌头首喘,只有村口那棵老樟树还撑着片阴凉,树底下摆着块青石板,偶尔有几个老人凑在那儿下棋,棋子落在石面上的 “啪嗒” 声,是这闷热午后少有的清亮响动。
可比起村后的老林子,村里的暑气反倒算不得什么 —— 那片林子才是大坪村人心里真正的 “闷葫芦”。林子占地不小,从村后一首延伸到深山里,半人高的茅草里戳着不少残碑断碣,碑石大多裂着缝,上面的字迹被风雨啃了几十年,早变得模糊不清,只偶尔能辨出 “光绪壬寅”“宣统元年” 的字样,剩下的都成了歪歪扭扭的墨痕。老人们说,那些荒坟里埋的不只是清末民初的枯骨,还有没散尽的冤屈 —— 有的是逃荒饿死的,有的是被山匪杀了抛尸的,还有个说法,说林子深处藏着座古墓,埋的是个清末的格格,当年是被逼着殉葬的,怨气重得很。
也正因如此,大坪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太阳刚擦着山头往下落,就没人敢往林子里走了。哪怕是最勤快的砍柴人,也得在日头彻底沉进山窝前收刀,要是赶巧碰上个阴雨天,下午三西点就早早往回赶。有回村里的李叔贪多,想多砍一捆柴,耽误了时辰,回来的时候慌得连柴刀都丢了,说在林子边缘看见个白影子,飘在坟头前,头发长得拖到地上,吓得他连滚带爬跑回来,当晚就发了高烧,吃了三副草药才好。打那以后,没人再敢跟日头较劲,夕阳一斜,林子里连鸟叫都变少了,只剩风吹茅草的 “沙沙” 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小刚那时刚满十七,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生得高高瘦瘦,皮肤是山里少年特有的黝黑,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很明显,是常年帮家里干农活练出来的。他总觉得老辈人那套 “林子藏鬼” 的说法是吓唬胆小鬼的,尤其是听爷爷讲那些古林里的故事,他能当场笑出声。
那天傍晚,爷爷坐在门槛上编竹筐,手里的竹条在夕阳下泛着黄,他一边编,一边慢悠悠地说:“小刚啊,别总往村后跑,那老林子邪性,前儿我还听见林子里有哭声,像女人哭,细悠悠的,听得人后背发凉。”
小刚正蹲在地上逗家里的大黄狗,闻言头也不抬地笑:“爷,您这故事编得也太老套了,还女人哭呢,我看是您老耳朵背,把风吹树叶的声听混了。”
爷爷停下手里的活,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别不信邪!我年轻的时候,见过林子里的白影子,飘得飞快,专门勾那些不敬祖宗的人。有回村里的二柱,偷偷去林子里挖野菜,回来就说看见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坟碑前,脸白得像纸,他当场就吓尿了,后来病了半个月才好。”
“那是他胆小!” 小刚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眼里满是不屑,“我前儿下午还往林子走了一截,别说白影子了,连个鬼影都没看着,就看见几块破碑,上面的字都快没了。对了爷,我还看见块碑,上面刻着龙纹呢,虽然磨得快平了,但能看出来是龙,说不定那底下是座古墓,藏着宝贝呢!”
“你敢!” 爷爷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竹条 “啪” 地掉在地上,脸色一下子沉了,“那坟动不得!老辈人说了,动了山里的古墓,要遭天谴的!你要是敢打那主意,我打断你的腿!”
小刚没料到爷爷反应这么大,撇了撇嘴,没再反驳,心里却没当回事 —— 不就是座老坟吗,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转身往外走,想去隔壁老钟头家蹭茶喝,临走前还冲爷爷扮了个鬼脸,心里琢磨着,哪天得找个机会,再去林子里看看,说不定真能找到点宝贝。
老钟头是村里的守墓人,没人知道他具体多大年纪,只知道他来村里快西十年了,如今七十多,背驼得像张弓,走路的时候得拄着根枣木拐杖,一步一挪的。他住的房子在村西头,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盖着新换的茅草,院子里种着棵歪脖子枣树,树干上缠着些艾草,说是能驱邪。老钟头平时话不多,每天除了去村后林子里转一圈,就是在家门口编竹篮,或者坐在堂屋里发呆。
小刚总爱去他家蹭茶喝。老钟头的茶是自己在后山采的野茶,味道有点苦,但回甘很足。每次小刚去,老钟头都会从灶膛里拿出个粗瓷茶壶,倒出两碗热茶,看着小刚喝,偶尔问两句家里的事,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院子里的枣树。
老钟头家的堂屋很简单,只有一张旧方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个掉漆的木牌位。那牌位不大,也就一尺来高,上面没写名字,只在牌位中间刻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莲花的花瓣都快磨平了,看起来有些年头。小刚每次去都能看见那牌位,也每次都好奇,可老钟头从没主动提过。
这天下午,小刚又去蹭茶。他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椅子上晃悠着腿,目光落在那牌位上,忍不住问:“钟爷,您这牌位供的是谁啊?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
老钟头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见这话,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火苗 “噼啪” 跳了两下,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山里的老祖宗,得敬着。”
“敬她能当饭吃?” 小刚嗤笑一声,喝了口茶,“我前儿在后山看见座坟,碑上的龙纹都快磨平了,说不定里面藏着宝贝呢。您说,要是能挖出个金镯子、银元宝,那咱不就发了?”
这话刚说完,老钟头手里的火钳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了出来,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烧出个小洞,他却像没看见似的,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像是淬了冰,死死盯着小刚:“那坟动不得!谁动谁遭殃!你要是敢打那主意,早晚得被蛇神缠上!”
小刚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碗差点没拿稳,茶水洒了一地。他从没见过老钟头这么激动,平时老钟头总是温和的,就算说话,也是慢悠悠的,可刚才那句话,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狠劲,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钟爷,您…… 您这是咋了?” 小刚有些结巴地问。
老钟头没回答,只是弯腰捡起火钳,重新往灶膛里添柴,动作有些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坟有坟的道理,别想着贪不该贪的东西,不然,没好下场。”
小刚没再说话,心里却有点发毛。他看着老钟头佝偻的背影,又想起爷爷刚才的话,第一次觉得,那老林子,或许真的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可少年人的轻狂劲儿很快又上来了 —— 不就是几句吓唬人的话吗,有什么好怕的?他喝完茶,跟老钟头打了个招呼,就往家走,只是脚步,比平时慢了些。
夕阳己经沉得很低了,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村后的老林子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昏暗,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等着猎物上门。小刚回头望了一眼,只觉得林子里的茅草在风里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他赶紧转过头,加快了脚步,心里却隐隐有种预感 —— 老钟头的话,说不定真的会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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