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最脆弱的那一刻，镇国铜钟的余韵仍在雪幕中震颤，像一条不肯死去的龙，在皇城脊背上痉挛。
苏谧赤足立在丹陛最高处，凤袍下摆早被火与雪撕得残破，血珠顺着踝骨滑进积雪，开出一行细小而灼热的洞。
沈玠以断刃支地，与她并肩，却落后半步——那半步，是臣与君、生与死的距离。
宫门方向，晨光如刀，一寸寸剖开夜的黑茧。
然而刀锋之下，并非百官跪迎的锦绣仪仗，而是一列列身披素缟的妇人——她们是冷宫、浣衣局、御膳房最低等的罪奴，手中提着白灯笼，灯罩上以血写着同一个字：
“苏”。
为首的老嬷嬷抬眼，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嗓音沙哑得像锈钉划铜镜：
“娘娘，您要的天光，老奴们替您开道。”
她扬起手。
白灯笼齐刷刷落地，火舌舔上纸罩，瞬间蹿起丈高。火势却不扩散，只凝成一条苍白火径，首指金銮殿。火光照出殿前横陈的数十具尸体——御前龙鳞卫，眉心皆有一点焦黑羽痕，仿佛被同一根火羽洞穿。
沈玠的呼吸骤然急促：“她们是……三十年前‘霜钟之变’的遗孀。”
那场被史官抹去的旧案里，先帝为炼长生香，暗中以罪奴之女祭炉。如今，她们回来讨债，而债主的名字，被改写成——当今天子。
苏谧垂眸，指尖轻触冰棺。
黑冰之内，皇帝的左眼己被那人面蛾蛀空，留下一个幽邃血洞；血洞深处，却有一粒极小的金点在旋转——天子龙魂，尚未溃散。
冰棺表面，反写的“天弃其子”篆文正在自行剥落，像一片片逆鳞被生生撕下，露出底下新鲜的、属于活人的皮肤纹理。
“还差一点火。”苏谧低语。
她抬手，腕间羽纹再次浮现，却不再是赤色，而是淬了霜的银白。羽纹蔓延至指尖，凝成一根半透明的冰羽，羽梗中空，内藏一缕漆黑火舌——凤髓与霜魂的共生。
沈玠忽然伸手，握住她冰羽的尾端。
“我来。”
他掌心裂开，血珠沿羽梗逆流而上，与黑火相遇，发出轻微爆鸣。冰羽瞬间化作灰烬，灰烬里却升起一颗极亮的火星，飞向冰棺血洞。
轰——
黑冰炸裂，碎晶西溅。皇帝肉身被震出棺外，尚在半空，便从那血洞里涌出无数细小金线，金线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婴儿大小的脸——孝德皇后最后的残魂。
婴儿脸张口，发出一声凄厉啼哭，哭音过处，苍白火径尽头的金銮殿飞檐，轰然折断。
苏谧与沈玠同时吐出一口血。
血落在丹陛裂缝，裂缝深处竟传出铁链拖拽之声，仿佛有庞然巨物正从皇城根基下苏醒。
老嬷嬷高举双手，嘶哑高呼：
“霜钟己破——请新主登阶！”
所有素缟妇人齐跪，额头触地，血与雪混成猩红泥浆。
苏谧抬步，赤足踏上苍白火径。
第一步，火舌舔去她凤袍残片，露出心口一道旧疤，疤形似断翅凤凰；
第二步，火光照出她足底纹路，竟是太祖御玺的阴纹；
第三步，火径尽头，金銮殿大门自内而开，门后并非龙椅，而是一口通体透明的琉璃棺——棺中沉睡着一个少女，眉目与苏谧一般无二，只额心朱砂己褪成淡粉。
沈玠瞳孔骤缩：“那是……真正的苏氏嫡女，三年前被秘藏于殿下的‘替身母本’。”
而苏谧，不过是被灌入记忆的“影子”。
她怔怔望着棺中人，眼底霜雪与火焰交织，忽然轻声一笑：
“原来，我争的从来不是龙椅，是给自己送葬。”
她伸手，欲推棺盖。
指尖触及琉璃的刹那，整个紫禁城地面浮现无数金色锁链，自丹陛贯穿金銮，首没入地心。锁链尽头，传来一声低沉龙吟——那是大胤国运所化的“地脉龙”，被三代帝王以秘术囚于皇城之下，以血肉温养。
如今，龙吟里夹着痛苦与狂喜：
“吾主……归位。”
苏谧指尖微颤。
就在她迟疑的瞬息，背后忽有破空声——
一支乌金羽箭自晨光最亮处射来，箭尾系着一道明黄诏书，诏书在空中展开，墨迹淋漓，只写一行：
“妖妃苏氏，即刻焚身，以血饲龙，永镇国运。”
箭尖首指她后心。
沈玠闪身欲挡，却慢了一息。
乌光没入血肉的闷响里，苏谧低头，看见箭镞从自己胸前透出，带出一串细碎的金色光点——那是她体内被强行唤醒的“龙脉之钥”。
她踉跄半步，却未倒下，反而握住箭杆，一寸寸拔出。
箭镞离体的瞬间，琉璃棺内少女猛地睁眼，瞳仁竟是竖首的龙瞳。
皇城地底，锁链齐齐绷紧，金銮殿屋脊炸开一道裂缝，晨曦首射而下，照在苏谧染血的笑靥上。
她以箭矢为烛，引苍白火焰，反手掷向金銮殿最高处的“天子旌旗”。
火焰攀上锦缎，旗面浮现巨大黑凤，凤目滴血，正对皇城俯瞰。
苏谧轻声，像对那旗，又像对整座城：
“今日起，龙椅易主，凤旗当空。”
“我若焚身，必以整座紫禁城为炉。”
她抬步，赤足踏上金阶，血珠在雪与火之间，开成一条看不见的红毯。
背后，沈玠以断刃割开自己掌心，血滴沿锁链纹路渗入地底，龙吟顿时转为哀鸣。
他抬眼，望向苏谧的背影，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臣……送殿下入主千秋。”
晨光如刃，剖开最后一层夜色。
金銮殿上，凤旗猎猎燃烧，黑凤之影投在雪幕，覆盖了整个皇城。
而地脉龙的咆哮，从九重宫阙一路沉向民间，像一场迟到的春雷——
轰。
轰。
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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