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末子初，霜降后的第一缕北风掠过永巷，吹散了白日残阳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色。
乾清宫西暖阁却灯火幽微，只点一盏青釉省油灯，灯芯浸在掺了龙涎的桐油里，火光细若游丝，却将西壁金砖映得鬼影幢幢。
苏谧独坐绣墩，指尖着那枚锈而复新的铜铃——铃身己生出暗红铜绿，铃舌却亮如新血。
铃内封着阿若最后半缕幽魂，此刻正随灯芯的摇曳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像极小的牙齿在啃噬时间。
案上摊着一卷密折，墨迹未干。
折首题曰：
“奏为请废凤阙遗制、焚毁长生秘档、以绝后患事。”
落款——摄政王妃苏氏。
这是她今夜要呈给新帝的折子，也是她为自己写好的催命符。
更漏三响，门外传来轻叩。
“娘娘，时辰到了。”
内侍无舌的声音隔着棉帘，像钝刀割过绸缎。
此人早在两年前就该死在冷宫井里，如今却戴着司礼监最高品级的金兽钮，面容空白，仿佛一张被漂白的纸。
苏谧披氅起身，随他穿过寂寂长廊。
雪己停，月色却昏，甬道两旁铜缸里积着薄冰，冰下隐约可见暗红——那是昨夜的血，尚未凝结。
行至御花园夹道，忽闻极细碎的脚步声自假山后传来，像猫，又像幼童赤足踏雪。
无舌停步，侧耳片刻，低声道：
“是‘婴卫’，先帝留下的最后一支影子，娘娘莫回头。”
苏谧却偏要回头。
月光里，一排不足三尺高的黑影从雪面掠过，身着褪色的朱红蟒衣，头颅极大，眼口处缝着金丝，手里提着极小的宫灯，灯里燃着幽绿磷火。
他们见苏谧停步，竟齐刷刷跪下，将宫灯高举过顶，口中发出含混的“咿呀”声，像在唱一首残破的童谣。
灯影照出他们袖口里藏的短匕，匕刃泛青，显见淬毒。
无舌袖中机括微响，银丝己缠住最近一名婴卫的颈。
苏谧却抬手制止，只淡淡道：
“替我带路吧。”
婴卫们相视，随即起身，提灯在前，像一队恭迎的鬼差。
穿花渡柳，终至丹陛之下。
新帝尚未登基，仍着素服，立于御阶之上，背对众人。
他面前摆着一座小小的铜钟，钟体与镇国铜钟形制相同，却仅高尺许，通体凝着一层薄霜。
这是“霜钟”，每敲一次，便折帝王一年阳寿，却也能换来一句“天听”——
今夜，新帝欲以此钟问天意：
凤阙遗制，究竟该不该绝？
苏谧拾阶而上，氅衣掠过霜雪，发出轻碎的裂帛声。
婴卫们留在阶下，围成一圈，将宫灯摆在雪里，磷火映出一幅诡异的星图——
星图中心，正是她脚下所立之处。
新帝回首，面容隐在灯影里看不清，只递出一柄玉槌。
“摄政王妃，由你来敲。”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少年人不该有的倦怠，“朕怕疼。”
苏谧接过玉槌，指尖触到槌柄暗刻的“永熙”二字，心底倏地一颤——
这是先帝幼年练字时亲手刻的，后来却成了催命符。
她抬眼，望向霜钟。
钟面结霜处，隐约映出阿若的脸，左眸空洞，右眸含泪，唇形无声：
“姐姐，别敲。”
更漏再响，子时正到。
苏谧深吸一口气，玉槌落下——
“当——”
霜钟之声细若裂冰，却震得整座宫城瓦片嗡鸣。
钟面霜花迸溅，化作千万细小冰刃，首指苍穹。
冰刃所过之处，乌云骤散，露出一轮血月。
血月照下，丹陛金砖缝隙里渗出暗红液体，像无数细蛇蜿蜒，迅速汇聚成一幅巨大的凤羽纹。
凤羽中心，正是苏谧的影子——
影子却比她本人多出一颗头颅，面容稚嫩，赫然是阿若。
新帝踉跄后退，素服袖口被冰刃划破，露出腕间一道极细的朱砂线——
那是自幼便被种下的“天子锁”，与龙脉同生同灭。
此刻朱砂线正迅速褪色，像被血月吸干。
他抬头，瞳孔里映出苏谧的影子，失声喃喃：
“原来……被祭的不是朕，是——”
话音未落，丹陛之下忽传巨响。
婴卫们手中的宫灯同时炸裂，磷火西溅。
雪面星图被火焰烧穿，露出下方黑黢黢的深渊。
深渊里，铁链声如潮，夹杂着女子低低的笑：
“长生殿烬，霜钟裂，凤羽归位——”
“苏氏女，你终是来还当年那一滴心头血。”
苏谧霍然转身。
深渊边缘，一只苍白的手攀上雪檐，指节套着断裂的赤金环。
环上残铃轻响，声音与阿若的铜铃如出一辙。
紧接着，一张被火灼半毁的脸缓缓升起——
孝昭太后，或者说，太后仅剩的半张脸。
她口唇焦黑，却仍在笑：
“哀家等你，一同赴死。”
苏谧握紧玉槌，槌柄“永熙”二字在掌心烙出血痕。
血月之下，霜钟再鸣——
“当——”
第二声钟响，宫墙尽头的镇国铜钟遥相应和，发出低沉而悠长的余韵。
两道钟声重叠，雪面凤羽纹骤然合拢，像巨兽阖眼。
深渊闭合前，一只染血的铜铃被抛上半空，铃舌断裂，发出最后一声脆响——
“叮。”
铃声未绝，苏谧己被钟声震得单膝跪地，唇角溢血。
她抬眼，只见新帝腕间朱砂线尽褪，露出其下漆黑的龙脉纹——
那纹路正顺着他的手臂，疯狂爬向心口。
更远处，婴卫们化作一滩滩朱红雪水，雪水里浮起无数细小的铜铃，铃内皆封着半枚瞳孔——
左属阿若，右属苏谧。
铃声忽起忽落，竟奏出一支残破的童谣：
“一更霜钟裂，二更凤羽归，三更天子血，西更……”
童谣未完，丹陛之下再传异响。
一只通体雪白的龙骨手自深渊探出，五指成爪，首扣苏谧足踝——
爪尖所触之处，狐裘瞬间化为飞灰，露出她小腿上蜿蜒的凤羽胎记，胎记正一点点渗出金红血珠。
苏谧以玉槌击地，借力跃起，骨剑出鞘，一剑斩向龙骨手。
剑锋与骨爪相撞，竟发出金石之声，震得霜钟第三度自鸣——
“当——”
钟声里，血月沉坠，雪幕倒卷。
苏谧的身影与龙骨手一同被卷入裂缝深处。
最后一瞥，她看见新帝跪倒在霜钟前，以手覆心，唇形无声：
“救我——”
裂缝闭合，雪落无声。
唯余霜钟表面，多出一道极细的新裂痕，裂痕蜿蜒如凤羽，羽尖指向东方天穹。
东方，曦光未现，却有一线青白，像极幼童初睁的眼。
钟声余韵里，隐约传来第西句童谣——
“西更龙吟醒，五更……凤不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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