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锐带骑兵侦察回来时，日头己过晌午。他勒马在晒谷场边翻身下马，棉甲上沾着不少草屑，显然是钻过林子的，脸上却带着点兴奋：“旅长，师座！摸清了——混成旅团走得慢，前头的骑兵中队刚过青石口西的乱石山，离黑风口还有三十里。他们带了六门重炮，炮车陷在泥里，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垫木板，估计天黑前到不了黑风口。”
“重炮难行就好。”陈峰手指在地图上的黑风口划了道弧线，“这山沟窄，炮车进去转不开身，只能摆在沟口，咱们正好用炸药炸沟顶的碎石，把他们的炮堵在外面。”
赵卫国接过沈锐递来的草图——是他让骑兵画的混成旅团行军队列：前头骑兵开路，中间是步兵，重炮跟在最后，还有辆黑色轿车夹在步兵中间，车篷盖得严实。“这轿车是啥来头？”
“看着像官车。”沈锐抹了把脸，“俺让两个弟兄绕到侧面看，车旁站着个戴白手套的鬼子，军衔是大佐，估摸着是旅团长。看来这老小子急着抢功，亲自压阵来了。”
陈峰冷笑一声：“正好，一锅端。周卫国呢？黑风口的炸药埋得咋样了？”
“早埋妥了！”周卫国从坡下跑上来，手里拿着根导火索，“按师座说的，在沟顶的悬石缝里塞了二十捆炸药，导火索引到崖下的石洞里，拉火绳一拽就炸。俺还让弟兄们在沟底埋了些土地雷，鬼子骑兵冲得快，准能踩上。”
“老周头呢？”赵卫国往仓库那边看，没见着人。王石头正好端着水过来，接话道：“老叔跟栓柱去后山了，说黑风口北坡有处老煤窑，能通到沟底，想带俺们去看看能不能当藏身处——他说年轻时在那儿挖过煤，熟得很。”
赵卫国眼睛一亮：“煤窑？能藏人不？”
“能！”王石头点头，“老叔说窑道宽得很，就是深，得走半里地。要是藏个百十人，鬼子准发现不了。”
陈峰拍了拍地图：“这就更妙了。让沈锐带骑兵去青石口诱敌，故意让鬼子看见你们往黑风口跑，引他们追；周卫国带主力去煤窑埋伏，等鬼子进了沟，先炸土地雷，再从窑里冲出来断他们后路；老赵，你带一个连守沟口，别让重炮靠近。”
正分派任务，小张突然从村口跑进来，脸色发白：“旅长，师座！王家坳东头的老槐树下，发现个生人，鬼鬼祟祟往咱们仓库这边瞅，被民兵按住了，说是从周村来的，要找赵旅长。”
“周村来的？”赵卫国和陈峰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警惕。陈峰使了个眼色：“带过来看看。”
没多久，两个民兵押着个穿灰布衫的汉子过来，汉子约莫西十岁，脸蜡黄，缩着脖子，见了赵卫国，突然扑通跪下：“赵长官！俺是周村粮站的伙计，叫刘西，是刘三会长让俺来的！”
“刘三？”赵卫国心里咯噔一下，密信里说刘三叛敌了，怎么还派人来？他不动声色：“刘三让你来干啥？”
“送……送情报。”刘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过来，“会长说，鬼子独立混成旅团根本不是去周村，是奔着白云山的藏粮点来的，还说他们知道你们在黑风口设了埋伏，准备从北坡绕过去，端你们的仓库！”
这话一出，周围的士兵都绷紧了枪。周卫国刚要说话，赵卫国按住他，盯着刘西：“刘三怎么知道我们设埋伏？他又怎么知道藏粮点？”
刘西眼神闪烁，搓着手：“会长……会长以前跟地下党有来往，知道你们的规矩，他也是被逼的，叛敌是假的，是想混在鬼子堆里传消息……”
“放屁！”老周头突然从坡下走上来，手里还攥着把挖煤的镐头，“你是刘三的远房兄弟！去年他占俺家两亩地，就是你帮着丈量的！你说他没叛？俺前儿被关在通风道时，听得清清楚楚，是他带着鬼子去粮站抓的账房，说‘凡是跟共军有来往的，一个别留’！”
刘西脸瞬间白了，扑通又磕个头：“老叔饶命！俺说的是实话！刘三确实叛了，可他怕你们报复，让俺来送假情报，说你们设埋伏的事是真的，让你们信他，等你们往黑风口增兵，他就带鬼子抄仓库……”
赵卫国心里彻底亮了。刘三这是玩了手阴的：先让刘西送假情报，说鬼子要绕北坡，引他们分兵去守仓库，实则鬼子还是走黑风口，等他们兵力分散，再前后夹击。
“你倒是识相。”陈峰蹲下来，拍了拍刘西的脸，“刘三还让你干啥了？他现在在哪儿？”
“他……他就在王家坳西头的破庙里等着，说要是俺没回来，就带鬼子首接来。”刘西抖得像筛糠，“他还说，要是能骗你们分兵，就赏俺十块大洋……长官，俺也是被逼的，俺上有老下有小……”
“起来吧。”赵卫国站起身，对沈锐使个眼色，“沈锐，带两个弟兄去西头破庙，把刘三‘请’过来，别让他跑了。”又转头对刘西，“你要是想活命，就跟俺们走一趟，帮俺们演场戏。”
刘西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半个时辰后，沈锐押着个穿绸缎袄的胖子回来，正是刘三。刘三见了刘西，脸一沉：“你咋把他们带来了？”话没说完，就被沈锐一脚踹跪下，马刀架在了脖子上。
“刘会长，别来无恙。”赵卫国蹲在他面前，把那张写着“刘三己叛”的密信揉开，“这信是你让城里的鬼子传的吧？想借鬼子的手端了我们的交通站，再抢功当汉奸头头？”
刘三脸色煞白，却还嘴硬：“我不知道你说啥！我是维持会长，为皇军办事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老周头举着镐头就要打，被栓柱拉住。老周头红着眼骂：“你这畜生！俺们村被鬼子烧时，是谁求俺们藏粮食？是谁说‘等鬼子走了，还做中国人’？现在为了几块大洋，就卖祖宗！”
赵卫国按住老周头，对刘西说：“按刚才说的，去给西头的鬼子报信，就说‘赵卫国信了，带一半人去北坡守仓库了，黑风口只有少量兵力’。”
刘西哆哆嗦嗦地去了。陈峰看着他的背影，对沈锐说：“让埋伏在西头的弟兄跟着，等刘三的人动了，先解决掉，别让他们靠近村子。”
沈锐应声去了。刘三趴在地上，听见这话，突然挣扎起来：“你们骗我！你们没分兵！”
“不骗你，怎么引你那主子进黑风口？”赵卫国踹了他一脚，“你以为鬼子真信你？等他们占了白云山，第一个杀的就是你这种没用的汉奸。”
日头偏西时，刘西回来了，喘着气说：“办……办妥了！鬼子信了，正往黑风口走，刘三的人也跟在后头，约莫有两百多。”
“好。”陈峰看了眼天色，“时候差不多了。沈锐，你带骑兵去青石口，按原计划诱敌；周卫国，带主力进煤窑，记住，听见沟底的地雷响，再冲出来；老赵，咱们去沟顶的石洞，等着拉炸药。”
士兵们很快动起来。王石头带着乡亲们把仓库里的粮食往地窖里搬，老周头拄着镐头站在村口，对栓柱说：“等会儿打起来，你跟着民兵往后山撤，别往前凑。”栓柱却摇头：“俺不撤，俺帮着递弹药！俺也是中国人，不能光让长官们拼命。”
赵卫国路过听见，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跟着王石头，别乱跑。”
黑风口的风比别处急，刮在崖上呜呜响。赵卫国和陈峰蹲在石洞里，手里攥着拉火绳，能看见沟底的石子路，被夕阳照得泛着冷光。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沈锐的骑兵，他们故意放慢速度，往沟里跑，后面隐约能听见鬼子的喊叫声。
“来了。”陈峰压低声音。赵卫国往沟口望，先看见的是骑兵的影子，接着是黑压压的步兵，那辆黑色轿车跟在中间，走得摇摇晃晃。刘三的人跟在最后，缩头缩脑，显然没料到前面是陷阱。
“先等骑兵出来。”赵卫国数着数，沈锐的人快跑出沟口时，他突然拽了拽陈峰：“看，鬼子骑兵踩雷了！”
只听“轰隆”几声，沟底的土地雷炸了，冲在最前面的鬼子骑兵摔了马，后面的队形瞬间乱了。黑色轿车猛地停下，车门打开，那个戴白手套的大佐钻出来，举着指挥刀吼，像是在骂手下。
“就是现在！”陈峰低喝一声。赵卫国猛地拽下拉火绳，导火索“滋滋”冒起火星，顺着崖壁往沟顶跑。片刻后，沟顶的悬石突然炸开，碎石像瀑布似的往下砸，把沟口堵得严严实实，重炮车被砸翻了两辆，炮管歪在泥里。
“冲！”沟底传来周卫国的吼声。煤窑口突然冲出黑压压的士兵，手榴弹往鬼子堆里扔，炸得人仰马翻。刘三的人吓得扭头就跑，却被沈锐带骑兵堵了回来，马刀劈下去，没几个能站着的。
刘三趴在沟底，看着眼前的混战，突然抱着头哭：“俺错了……俺不该当汉奸……”没人理他——士兵们正忙着收拾鬼子，刺刀捅进鬼子胸膛的声音，混着喊杀声，盖过了他的哭声。
赵卫国站在崖上，看着沟里的鬼子被前后夹击，插翅难飞。夕阳落在他脸上，暖烘烘的，风里没了之前的冷意，反而带着点硝烟和泥土的腥气，这气味虽烈，却比任何香膏都让人踏实。
周卫国从沟底往上喊：“旅长！师座！活捉了那个大佐！”
陈峰笑着拍了拍赵卫国的肩：“成了。这下不光保住了粮食，还端了混成旅团的主力，看鬼子往后还敢不敢轻易来犯。”
远处的王家坳，炊烟又升起来了，比晌午时更浓。赵卫国仿佛能看见老周头正带着乡亲们往灶里添柴，王石头的婆娘在烙新的饼，栓柱帮着抬水，脸上笑开了花。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拉火绳，绳头还冒着青烟。这一仗，赢了。可他知道，这不是最后一仗，只要还有鬼子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就得接着打下去——为了仓库里的粮食，为了王家坳的炊烟，为了老周头说的“种麦子”的念想。
风从黑风口吹过，带着胜利的声响，往白云山那边去了。崖下的喊杀声渐渐停了，只剩下士兵们清点俘虏和物资的动静，还有远处传来的、乡亲们送热水的吆喝声——那声音里，满是活着的热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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