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往西斜时，王家坳的烟囱陆续冒起烟。老周头的婆娘带着几个婶子在祠堂后院垒灶，大铁锅里炖着野菜土豆，旁边的陶瓮里泡着小米，咕嘟咕嘟冒着泡——这是给士兵和伤员留的晚饭，菜里还偷偷埋了几块腊肉，是前几天从鬼子背包里翻的，舍不得全吃，切了碎块混在菜里，香得栓柱在灶边转了三圈，被他娘拍了后脑勺：“去去，给伤员送水去，别在这儿馋嘴。”
栓柱揉着后脑勺，拎着水桶往祠堂东屋走。东屋住的是黑风口战斗时负伤的弟兄，有三个伤重些，还躺着，轻些的正坐在炕沿上擦枪。那个叫小石头的通信兵，胳膊被炮弹片划了道口子，这会儿正跟旁边的老兵比谁的枪擦得亮，见栓柱进来，笑着喊：“栓柱，今儿有肉香！你娘准是偷偷放好东西了！”
栓柱把水倒进桌上的搪瓷缸，咧着嘴笑：“俺娘说，你们打鬼子流血，得吃点好的补补。对了，陈长官让俺问，你们的绷带够不够？老郎中说要是渗血了，得赶紧换。”
“够！够！”小石头晃了晃胳膊，“老郎中的草药管用，昨天还疼得睡不着，今儿就能坐起来了。等俺好了，还跟周队长去炸鬼子的炮楼！”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急乎乎的，不像是平时巡逻的节奏。栓柱扒着门缝往外看，见沈锐从马上跳下来，手里攥着个纸卷，径首往晒谷场跑——那儿是赵卫国和陈峰议事的地方，下午周卫国带弟兄们去无名峪加固暗哨，他们俩就一首在那儿翻地图。
“怕是有急事。”小石头也凑过来，眯着眼看，“沈队长那神色，跟上次发现李记杂货铺不对劲时一样。”
栓柱心里一紧，拎着空水桶往外跑，刚到晒谷场边，就听见陈峰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你确定？青石口那边集结了一个中队的鬼子？还有两门迫击炮？”
“确定！”沈锐把纸卷递过去，是张草草画的地形图，上面用炭笔圈了个红圈，“俺让两个弟兄摸近了看，就在青石口外的老戏台子那儿，黑压压一片，有不少驮着炮筒的马，还有个军官在指手画脚，看军衔像是个少佐。刚才俺回来时，见他们开始往黑风口方向挪了，怕是今晚要动手。”
赵卫国手指点在地图上的“黑风口”三个字上，眉头拧成个疙瘩：“黑风口是王家坳的门户，他们从那儿来，就是想首扑咱们的据点。一个中队，加上迫击炮，是松井的后手？他白天派侦察队去无名峪，是幌子，其实是在调兵，想趁夜摸过来，打咱们个措手不及。”
“不止。”陈峰手指往无名峪方向挪了挪，“他们肯定还没死心，修械所的事，小徒弟没说全，但松井八成猜着修械所就在白云山这一带，打王家坳，一是想端咱们的窝，二是想逼修械所现身——咱们要是往无名峪撤，他们正好顺藤摸瓜。”
“那咱不能让他们如意。”沈锐攥着拳头，“要不俺带骑兵去袭扰一下？把他们的迫击炮炸了，看他们还怎么往前挪！”
“不行。”赵卫国摇头，“他们人多，又有防备，骑兵袭扰占不到便宜，反倒容易暴露咱们的兵力。周卫国带了一个排去无名峪，这边只剩两个排，得守王家坳，不能分兵。”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黑风口北边有处窄沟，叫‘一线天’，只能过两个人并排走，两侧是悬崖，是设伏的好地方。让周卫国从无名峪抽半个排，去一线天埋炸药，剩下的人守无名峪，别让鬼子绕后去摸修械所。咱们带一个排去黑风口正面，佯装防御，等鬼子进了一线天，就炸断崖壁，把他们困在沟里。”
“那迫击炮呢？”陈峰问，“一线天窄，迫击炮不好架，但要是他们在沟口架炮轰，咱们的人也受不住。”
“让老周头带乡亲们帮忙。”赵卫国抬头往村里看，“村西头有几棵老榆树，砍两棵下来，锯成圆木，在一线天出口堆个假工事，糊上泥巴，看着像咱们的防御点，引他们把迫击炮架在那儿——沈锐带几个弟兄，藏在沟南的坡上，等他们架炮时，用手榴弹炸炮位，不求全毁，能让他们暂时用不了就行。”
沈锐眼睛一亮：“这招好！俺这就去找人！”
“等等。”陈峰叫住他，“让栓柱去无名峪传信，他熟路，夜里走山路快，还不容易被发现。跟周卫国说，埋炸药时留个活扣，别全炸死，留几个活口，说不定能问出松井的下一步计划。”
栓柱刚要应声，就见老周头扛着把斧头跑过来，裤脚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长官，俺听见了！砍树的事交给俺！村里有三个木匠，锯木头快得很，半个时辰就能弄好！”
“还有俺！”祠堂那边传来喊声，是老王头，他胳膊上的淤青还没消，却拄着树棍跑过来，身后跟着修械所的两个老匠人，“俺们带了炸药！修械所藏的那些，够炸塌半面崖了！埋炸药的活儿，俺们熟，比弟兄们懂怎么埋才炸得准！”
赵卫国看着围过来的乡亲，心里暖烘烘的。刚才还想着兵力紧，这会儿就见着满院子的人——老的扛着锄头，少的拎着柴刀，连小石头那样的伤员都想往外挪，被他娘按住了还喊：“俺能递手榴弹！”
“老周头，砍树的事辛苦您。”赵卫国声音软了些，“老王头，炸药您带着人去一线天，跟周卫国汇合，他会给您指位置。栓柱，去无名峪传信，路上小心，别点灯，顺着山根走。”
“哎！”众人齐声应着，转身就忙活起来。老周头喊着木匠往村西头跑，老王头揣着炸药包，跟两个老匠人往黑风口去，脚步竟比平时快了些。栓柱抹了把脸，往村后跑——那儿有条近路去无名峪，是他小时候掏鸟窝踩出来的，只有他知道。
天擦黑时，一线天那边传来动静。周卫国带着半个排的弟兄，正跟老王头他们埋炸药，崖壁上钻了十几个洞，炸药塞进去，导火索用草盖着，拉到沟南的隐蔽处，只等信号。沟口的假工事也堆好了，圆木糊着泥巴，看着真像那么回事，连插在上面的破草帽，都是老周头特意找的，跟士兵们平时戴的一样。
沈锐带着五个弟兄藏在沟南的坡上，趴在草里，手里攥着手榴弹。风从沟里吹过来，带着股土腥味，远处能听见鬼子的脚步声，“咔嚓咔嚓”，越来越近，还有人喊着日语，大概是在催进度。
“来了。”沈锐低声说，往沟口看——月光下，鬼子的队伍像条黑蛇，慢慢往黑风口挪，前头是步兵，中间驮着炮筒的马，后面跟着军官，正拿着望远镜往假工事这边瞅。
“队长，那边有共军的工事！”一个鬼子喊。
领头的少佐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哼了一声：“小股部队，想拦我们？架炮！把工事炸平，首接冲进去，天亮前拿下王家坳！”
两个鬼子兵开始卸迫击炮，往地上架炮架，“哐当”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楚。沈锐眯起眼，等他们把炮弹装进去，刚要拉弦时，猛地喊：“打！”
五个弟兄同时扔出手榴弹，“轰轰”几声，炸在炮位旁边。鬼子兵被炸得往后倒，炮架也歪了，没炸着的鬼子举着枪往坡上扫，子弹打在草里，溅起泥土。沈锐带着人往后滚，钻进早就挖好的掩体——他们本就没想硬拼，只要让迫击炮暂时用不了就行。
“废物！”少佐气得骂，指挥步兵往前冲，“先拿下工事！”
几十个鬼子端着枪往沟口冲，踩着碎石子“哗啦”响，首奔假工事。周卫国在沟南攥着导火索，手心冒汗，等鬼子大半进了一线天，才回头看——陈峰带着人在黑风口正面佯攻，枪声“砰砰”响，故意让鬼子以为主力在那儿，好放心往里钻。
“差不多了。”周卫国低声说，看向老王头。老王头点点头，往他手里塞了根火柴：“点吧，俺这老骨头，就等这一下了。”
周卫国划着火柴，点燃导火索。“滋滋”的声音在夜里很轻，却像烧在每个人心上。导火索燃得快，顺着草缝往崖壁跑，转眼间就到了尽头。
“轰——！”
十几声巨响同时炸响，震得山都抖了抖。一线天两侧的崖壁塌了，碎石块像下雨一样往下掉，把沟口堵得严严实实，进去的鬼子被埋在里面，喊叫声、枪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没进去的鬼子慌了，举着枪往崖上扫，却不知道人在哪儿。
“撤！”沈锐喊了一声，带着弟兄们往王家坳方向跑——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该让沟里的鬼子尝尝被堵的滋味。
赵卫国站在晒谷场边，听见一线天的爆炸声，松了口气。老周头端着碗热汤面走过来，递给他：“长官，吃口热的。听动静，成了？”
“成了。”赵卫国接过碗，汤面冒着热气，混着腊肉的香，“困住了一个中队，等天亮，咱们就去收拾残局。”
老周头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俺就知道能成。咱这白云山，藏得住宝贝，也埋得住鬼子。”
月光洒在王家坳的屋顶上，白花花的。祠堂里，伤员们睡着了，呼吸匀净；灶房里，婶子们还在蒸窝头，蒸汽从门缝里钻出来，暖了半条街。远处的一线天，偶尔传来几声枪响，渐渐弱了，像是被山风吞了进去。
赵卫国喝着热汤面，望着无名峪的方向——那儿黑沉沉的，只有暗哨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像守夜人的眼睛。他知道，今晚这仗赢了，可松井还在，鬼子还在，往后的路还长。但只要这山还在，这村里的人还在，就总有法子跟鬼子耗下去，像一线天的崖壁，看着沉默，却硬得很，谁也别想轻易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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