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朱门被封那日，京城下了场罕见的雪。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给那座曾煊赫一时的府邸覆上了层白霜，连门楣上残留的 “公府” 二字都被冻得发白，像块被遗弃的旧牌匾。沈青芜站在玄铁工坊的熔炉前，看着通红的玄铁水在模具中缓缓冷却，凝成一柄长剑的雏形，剑脊上的纹路像极了寒院里那株枯梅的枝干 —— 她特意让工匠刻上去的，算是给那段过往留个念想。
“青芜姐，宫里来人了，说陛下请您去御花园赏雪。” 苏砚裹着件厚棉袄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捧着个烫金的锦盒，“还送了些东西，说是西域刚进贡的暖玉，能贴在剑鞘上防潮。”
沈青芜放下铁钳，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铁屑。暖玉贴剑鞘？萧彻倒是懂得她的心思。她接过锦盒打开，里面躺着块巴掌大的羊脂玉，莹白温润，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晕，玉面上还刻着朵小巧的牡丹，与柳姨娘绣架上的针脚如出一辙。
“替我谢过陛下，说我忙完这炉活就过去。” 她将暖玉放回锦盒，目光落回熔炉，“让周大哥把新铸的长剑送去锦衣卫衙门，告诉陆大人，这是给北境将士备的，剑锋淬了寒铁，能斩冰破雪。”
周河工在一旁应着，手里的铁钳夹着块通红的玄铁坯，正往锻打台上放。“姑娘，镇国公府的旧人遣散了，张妈说想去云岚城养老，问您要不要同去看看？”
沈青芜握着剑柄的手顿了顿。云岚城，那个养她长大的小地方，老铁匠的铁匠铺早就拆了，只留下棵老槐树，树下埋着他的骨灰。她这些年忙着工坊的事，竟没回去过一次。
“等开春吧。” 她轻声道，“开春了，老槐树该发芽了。”
苏砚在一旁听着，悄悄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炉火 “噼啪” 一声旺起来，映得沈青芜的侧脸发亮，她鬓角别着的那支银簪 —— 正是从寒院绣架下捡的那支，簪头的半朵牡丹被炉火镀上了层金红，像是突然绽放了似的。
赶到皇宫时，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萧彻披着件玄色斗篷，站在一株绿萼梅下，手里捏着支刚折的花枝，花瓣上的雪沫在他指尖融化，滴落在青砖上，晕出小小的湿痕。见沈青芜进来，他转身笑了，眉眼间的冰霜都化了几分：“来得正好，这株梅树是西域移来的，开得比别处晚些，倒合你性子。”
沈青芜走到他身边，接过他递来的梅花枝。花瓣带着清冽的香气，混着雪的寒意，让人头脑清明。“陛下怎么突然有兴致赏雪了？”
“看你这些天闷在工坊，怕你憋坏了。” 萧彻替她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指尖触到她颈间的银链 —— 那是用灵蚕丝的银丝编的，串着半块牡丹佩，“镇国公府的事了结了，心里该松快些了。”
沈青芜低头看着银链上的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内侧的 “芜” 字磨得发亮。“松快是松快了，只是觉得…… 像做了场长梦。” 她想起沈毅在刑场上的眼神，想起沈夫人疯癫的哭喊，那些鲜活的恨意，竟在尘埃落定后变得模糊，“有时候会想，若是当年没被扔掉，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会穿着绫罗绸缎，坐在绣架前绣牡丹，然后抱怨针法太烦，偷偷跑去厨房偷点心。” 萧彻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认真得很，“但那样，朕就遇不见能铸出玄铁弩的沈青芜了。”
沈青芜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细纹在雪光里显得柔和。“陛下倒是会哄人。”
“不是哄你。” 萧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朕认识的沈青芜，是能在铁匠铺里睡三年铁砧，能凭一己之力撑起玄铁工坊，能拿着灵蚕丝跟镇国公府对峙的女子。这些，都比深宅大院里的牡丹更动人。”
他指着远处的宫墙：“你看那城墙，是一砖一瓦砌起来的；这江山，是一刀一枪守下来的。你的过往，那些苦，那些难，都是砌成你的砖，铸成你的铁，少一块都不是现在的沈青芜。”
沈青芜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被填满了。是啊，老铁匠的糙手，云岚城的寒风，镇国公府的算计，甚至乱葬岗的野狗，都是她的一部分。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才成了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
“陛下说得是。” 她将梅花枝插进鬓角，银簪与花瓣相映，倒有了几分俏色，“那臣女就不辜负这些‘砖瓦’，多铸些玄铁，给陛下的江山添几块好料。”
萧彻朗声笑起来，笑声惊起枝头的雪，簌簌落在两人肩头。“好啊，朕等着你的好料。”
从皇宫回来时，雪己经停了。工坊的炉火彻夜未熄，工匠们正在赶制一批农具，锄头、镰刀、犁铧堆了半院子，每一件都磨得发亮，透着股踏实的生气。张妈坐在灶房门口，戴着老花镜缝补一件旧棉袄，棉袄的布料是沈青芜穿旧的，她要改小了给云岚城的孤儿穿。
“姑娘回来啦？” 张妈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了朵花，“我把柳姨娘留下的那箱绣线都整理好了，有几缕金线还能用，给孩子们绣虎头鞋正好。”
沈青芜走过去，看着木箱里五颜六色的丝线，其中那缕灵蚕丝被单独放在个小匣子里，旁边压着张纸条，是张妈的字迹：“柳姨娘说，丝线要用心养，日子才会亮。”
她拿起那缕灵蚕丝，在灯下看了看，忽然有了主意。“周大哥，取块最纯的玄铁来。”
半个时辰后，熔炉前多了个新奇物件 —— 沈青芜用玄铁铸了个小小的长命锁，锁身上用灵蚕丝镶嵌出半朵牡丹，另一半留白，像是在等什么人来补全。
“这是……” 苏砚看得眼睛发亮。
“给云岚城的孩子们的。” 沈青芜将长命锁放进锦盒，“告诉那里的嬷嬷，每个孤儿都给一个，就说是…… 一个姓柳的姨娘送的。”
张妈在一旁听着，抹了把眼泪：“柳姨娘要是知道了，定能闭眼了。”
开春后，沈青芜终于回了趟云岚城。老铁匠的老槐树发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她在树下埋了那半块牡丹佩，旁边种了株新的牡丹，是用灵蚕丝的灰烬当肥料的，据说这样开出来的花会带着淡淡的银光。
回京城那天，云岚城的乡亲们来送她，孩子们举着她铸的长命锁，在马车后追了很远。沈青芜掀起车帘，看着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委屈，没能报的恩情，都在这一路的春光里，找到了归宿。
玄铁工坊的炉火依旧旺着，比以往更盛。沈青芜站在熔炉前，看着工匠们将新炼的玄铁水注入模具，铸成一尊巨大的鼎，鼎身刻着 “万家灯火” 西个大字，每个字的笔画里都嵌着细小的灵蚕丝，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萧彻站在她身边，看着鼎身映出的两人身影，轻声道：“这鼎，该放在哪里？”
沈青芜望着远处的京城，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就放在工坊门口吧，让来往的人都看看，日子是铁打的，也是暖烘烘的。”
炉火 “轰” 地一声腾起，映得鼎身的字发亮，像无数点亮起的灯。沈青芜知道，镇国公府的阴影己经散去，柳姨娘的绣线在新生的事物里延续，而她的人生，就像这炉火，烧尽了过往的灰烬，正旺旺地，朝着明天燃烧。
风穿过工坊的院子，带着牡丹的香气和玄铁的味道，吹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北境的将士握着她铸的剑，有云岚城的孩子戴着她铸的锁，有无数双手，正接过她递去的铁，一起敲打属于他们的日子。
这，便是最好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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