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裹挟着粘稠的湿气,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单薄的夜行衣,狠狠扎进施望龙的骨髓里。
不是雪中北凉那种刀刮般的干冷,而是庆国京都特有的、带着腐烂泥土和铁锈腥气的阴寒湿冷。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声。
整条暗巷被沉沉的雨幕笼罩,远处鉴查院那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黑色轮廓,在雨雾中只剩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如同巨兽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闪烁。
施望龙蜷缩在巷口一个废弃的馄饨摊雨棚下,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右肩下方那片空荡区域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神经被生生撕扯的幻肢剧痛!
这痛楚如同跗骨之蛆,自《赘婿》终章那张门禁卡被掰断、记忆洪流爆发后,就再未停歇过。
它比苏府崩塌的轰鸣更真实,比檀儿消散的金光更顽固,时刻提醒着他残躯的破碎和存在的荒谬。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死死按住右边空荡荡的“肩膀”下方,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抠进并不存在的皮肉里。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试图用意志压下那源自虚无的酷刑。
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损的雨棚边缘淌下,流进他的后颈,激得他一个哆嗦,幻肢的剧痛也随之猛地加剧!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牙缝里挤出。
他额角渗出冷汗,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去。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稳定清晰的脚步声,穿透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向着巷口馄饨摊的方向而来。
施望龙瞬间屏住呼吸,强忍着右臂那钻心的幻痛,身体如同受惊的壁虎,更加紧密地贴向冰冷的墙壁阴影深处。
左手悄然滑向腰后,握住了那柄淬了见血封喉剧毒、匕身刻着一个细小“生”字的黑曜石短匕。
冰冷的匕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脚步声在雨棚外停下。
一个身影,如同从浓墨般的雨夜里首接凝结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馄饨摊残破的布幡之下。
来人身材颀长挺拔,穿着一身与雨夜几乎融为一体的纯黑色鉴查院制式劲装,外面罩着一件同样漆黑的油布雨披。
雨披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紧抿着的苍白下颌。
他站在那里,气息收敛得近乎于无,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礁石,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雨披,汇成细流从边缘滴落。
正是施望龙此行的接头人,他在这个世界的“上级”,鉴查院西处主办言冰云麾下最锋利的那把刀——代号“癸七”。
癸七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阴影中的施望龙。
他只是微微抬起被雨披宽大袖口覆盖的右手,做了一个极其简洁、不带任何感彩的手势——掌心向上,五指并拢微曲。
这是接头的暗号。
也是索要那份关乎庆国北境安危、甚至可能引发两国大战的北魏密报的信号。
施望龙强压住右臂幻肢处一阵猛过一阵的抽痛,左手依旧紧握着腰后的匕首,右手则艰难地、带着细微的颤抖,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多层油纸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竹筒。
竹筒入手冰冷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腥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奇异地稍稍压制了右臂的幻痛。
他一步踏出阴影,将竹筒递向癸七那只从雨披袖口中伸出的、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
就在竹筒即将交到癸七手中的瞬间——
施望龙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定格在了癸七抬起的那只右手的手腕部位!
宽大的黑色袖口,因为抬手的动作,向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里面深蓝色的鉴查院制式内衬袖口。
而在那深蓝色的布料边缘,紧贴着苍白手腕皮肤的地方——
一抹极其刺眼的、新鲜得近乎妖异的猩红,正从袖口的布料里,无声地、缓慢地渗透出来!
那红色是如此浓烈,在深蓝布料的衬托下,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毒花。
雨水滴落在癸七的手腕上,迅速将那抹猩红晕染开,化作一缕缕淡红色的水线,顺着他苍白的手腕皮肤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浑浊的积水中,晕开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红晕。
施望龙递出竹筒的动作瞬间僵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紧!
癸七受伤了!
而且伤口就在手腕!
看这渗血的量和位置……极深!极重!
更让施望龙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是——
就在他看到癸七手腕渗血、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那份属于伤者的、隐忍而尖锐的楚气息的同一刹那!
他自己右肩下方那片空荡的、只有幻肢剧痛存在的区域,那如同被千万根烧红钢针反复穿刺搅动的剧痛,猛地发生了变化!
一种全新的、极其强烈的、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肢体的裂麻痹感,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叠加在了原有的幻肢剧痛之上!
这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猛烈,仿佛他那只早己不存在的右臂,此刻正被塞进了一台巨大的、滋滋作响的电刑机器之中!
强烈的电流疯狂流窜,灼烧着不存在的神经,撕裂着不存在的肌肉,带来一种足以让人瞬间昏厥的极致痛苦!
“呃啊——!”
施望龙再也无法抑制,左手猛地捂住右“臂”根处(尽管那里空无一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没能站稳!手中的密报竹筒也险些脱手!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施望龙痛苦的反应,终于让如同礁石般冰冷的癸七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动静。
他那压低的兜帽微微抬起了一线。
两道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般的目光,穿透雨幕和兜帽的阴影,精准地刺在了施望龙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关切,没有询问,只有纯粹的审视和一丝被打断程序般的冰冷不悦。
他的右手依旧稳定地悬在半空,等待着那份密报。
手腕处,新鲜的血液还在随着雨水的冲刷,无声地渗出、晕开、滴落。
施望龙大口喘息着,强行压下那叠加的、几乎要将他意识撕裂的电击般剧痛,冷汗混合着雨水浸透了内衫。
他死死咬着牙,重新稳住身形,将手中那冰凉的竹筒,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重重地拍在了癸七那只等待的、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掌心!
竹筒入手,冰冷沉重。
癸七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收拢,将其牢牢握住。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手腕处不断渗出的鲜血,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雨水。
就在施望龙以为交接完成,强忍着双重剧痛准备迅速撤离这危险之地的瞬间——
一首沉默如同机器的癸七,那紧抿着的、苍白的嘴唇,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冰冷、干涩、毫无情感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送入施望龙的耳中:
“你……”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检索某个生僻的词汇。
“……听过……”
“ECMO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施望龙的脑海!
ECMO……体外膜肺氧合……维持濒死之人的最后手段……现实ICU里那冰冷复杂的机器……
这个词汇,这个绝对不属于《庆余年》世界、只可能来自他濒死现实的医疗术语,竟然从眼前这个如同杀戮机器般冰冷的鉴查院密探头子口中,如此突兀、如此平静地说了出来!
施望龙浑身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所有的剧痛、寒冷、对任务的紧张,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向癸七那兜帽下的阴影!
癸七问完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指令。
他握着密报竹筒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极其自然地将竹筒收回宽大的雨披之下。
同时,那只仍在渗血的手腕也重新缩回了袖口,仿佛刚才那惊悚的提问和刺目的血迹从未存在过。
他不再看施望龙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个路边的石子。
黑色雨披的身影微微一晃,如同鬼魅般无声地融入了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只留下原地僵立如雕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的施望龙。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施望龙的脸,却冲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刺骨寒意。
右臂幻肢处,那叠加的电击般撕裂麻痹感还在阵阵袭来,提醒着他刚才与癸七之间那诡异的“痛觉同步”。
而癸七最后那句冰冷的、关于“ECMO”的询问,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混合着雨水的腥气,死死地缠绕在他的意识深处。
鉴查院的黑色巨兽在雨夜中沉默。
这场雨,似乎比刚才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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