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强心续命的猛药，如同在施望龙濒死的灰烬里投入了一颗燃烧弹。
狂暴的力量在他血管里横冲首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要挣脱束缚的胀痛和灼热。
左胸箭伤的剧痛在这股蛮横的药力下被强行压制，如同暂时沉入沸水下的冰山。
他眼前的世界笼罩着一层刺目的白光和血红的噪点，耳中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范闲那双震惊、愤怒、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因药效而扭曲的脸上。
施望龙死死攥着那支空了的金属针筒，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仿佛那是他在这片疯狂漩涡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思考，只能任由那虚假的生机在体内燃烧，对抗着迅速卷土重来的、更深沉的疲惫和毒素侵蚀的冰冷麻木。
王启年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挡在两人身前，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湿漉漉的屋顶和幽暗的巷口。
牛栏街短暂的骚动在鉴查院黑骑迅速介入后平息，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很快被更大的秩序抹平。
施望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离那片染血的青石板路。
记忆是破碎的，充斥着颠簸、刺鼻的草药味、金属器械冰冷的触碰，以及右臂幻肢处那如影随形、在药效退潮后愈发凶猛的电击撕裂感。
每一次剧痛袭来，都伴随着癸七手腕渗血的画面和那句冰冷的“ECMO”，还有箭杆上那行刺眼的“ICU-B-007”
——现实的幽灵，正用越来越清晰的面目，啃噬着这个世界的根基。
当他意识稍微清晰一些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异常宽阔、光线幽暗的房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料、陈年书卷、淡淡草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金属长久摩擦后留下的冷硬油腥气息。
这气息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入鼻腔，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熟悉感。
房间深处，巨大的书案后，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一张样式奇特、通体由深黑色沉铁木打造的木制轮椅上。
陈萍萍。
鉴查院院长，庆国黑暗中的巨擘。
他裹在一件宽大的、同样深色的袍服里，身形显得格外瘦小，仿佛整个人都陷进了轮椅宽大的靠背中。
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用刀刻下的岁月和权谋。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翻阅着膝上摊开的一份卷宗，神情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施望龙被安置在房间中央的一张硬木椅子上，伤口被简单处理过，缠着厚厚的麻布，每一次呼吸依旧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失血和药效过后的巨大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席卷着他，让他几乎坐不稳。
他强迫自己挺首脊背，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着干涸血迹和泥土的靴尖上。
面对这位传说中的院长，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外露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右臂幻肢的剧痛如跗骨之蛆，他只能将左手死死压在右“臂”根处，用指甲掐着并不存在的皮肉，试图用更尖锐的痛楚来维持清醒。
“牛栏街的事，做的不错。”
陈萍萍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温和，却像冰冷的金属丝线，瞬间穿透房间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施望龙耳中。
没有抬头，依旧看着卷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能在‘无影箭’下救人，反应够快，心也够狠。对自己，也狠。”
施望龙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支箭叫“无影箭”？
陈萍萍连这个都知道？
那句“对自己也狠”更是意有所指，显然范闲己经汇报了他给自己注射不明药剂的疯狂举动。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属下…职责所在。”
施望龙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陈萍萍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
浑浊，苍老，眼白泛着淡淡的黄色，瞳孔却异常深邃，如同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
目光落在施望龙身上，没有审视，没有压迫，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平静。
但施望龙却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瞬间剥开，所有的痛苦、挣扎、疑惑，在那双眼睛前都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左胸的伤口和右臂的幻痛似乎都在这目光下被暂时冻结。
“职责？”
陈萍萍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更深的疲惫。
“这世上，能把职责二字刻进骨头里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那是由整块沉铁木雕琢而成的，光滑冰冷。
“你断了右臂，中了毒箭，还能挣扎着活下来，这份韧性，院中也不多见。
值得…托付些东西。”
托付东西？
施望龙心中警铃微作。
这位深不可测的院长，绝不会无缘无故给予“赏识”。
就在这时，陈萍萍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调整坐姿般，轻轻拂过扶手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与沉铁木纹理几乎融为一体的微小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施望龙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声音吸引，聚焦在陈萍萍拂过的地方。
就在那微小凸起被按下的瞬间，陈萍萍身下那张巨大沉重的沉铁木轮椅，靠近他右侧扶手下方的位置，一块严丝合缝的侧板如同活物般，无声地、平滑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深藏在轮椅结构内部的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铺着深紫色的绒布。
绒布之上，静静卧着一枚虎符。
那虎符不过巴掌大小，通体由一种非金非玉、闪烁着幽冷光泽的暗青色金属铸造而成。
造型是一只蓄势待扑的狰狞猛虎，线条刚劲，充满了力量与威严。
虎身之上，铭刻着细密繁复、如同符咒般的古老纹路，透着一股子冰冷肃杀、号令千军的气息。
这就是掌控京都部分防务力量的凭证！
然而，就在施望龙看清那虎符的刹那！
那暗青色金属铸造的虎符表面，极其光滑，在房间幽暗的光线下，竟如同镜子般，清晰地反射出上方——陈萍萍那平静却深不可测的脸庞的局部倒影！
这原本是再自然不过的光影现象。
但在施望龙的眼中，那冰冷的、带着金属特有锐利感的反光，却像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狠狠劈进了他的脑海！
这反光…这冰冷的、锐利的、毫无温度的蓝白调光芒！
太熟悉了！
像极了…像极了现实世界里，ICU病房值班台上，那些日夜闪烁、跳动着冰冷数字和波纹曲线的心电监护仪屏幕发出的光！
那代表着生命体征、也代表着死亡临近的、永不熄灭的、令人绝望的幽蓝光芒！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施望龙！
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再次剧烈地晃动、扭曲！
眼前陈萍萍的脸、那枚冰冷的虎符、幽暗的书房…
一切景象都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波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露出其后那插满管子、闪烁着心电监护蓝光的病房真相！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施望龙喉咙里挤出。
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左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右臂幻肢处的电击撕裂感在这一刻疯狂暴涨，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不存在的肢体，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昏厥的抽搐！
陈萍萍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没有察觉到施望龙这剧烈的反应。
他枯瘦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探入暗格，拈起那枚冰冷的虎符。金属的幽光在他苍老的指尖流淌。
“京都的水，越来越浑了。”
陈萍萍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将虎符轻轻放在轮椅的扶手上，那冰冷的金属与沉铁木接触，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有些人，需要敲打。有些力量，需要握在手里。这枚‘青蚨’，暂时交予你保管。”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施望龙剧烈颤抖的身体，落在他空荡荡的右肩处。
“你断了臂，行事更不引人注目。拿着它，去‘听风驿’，找一个叫‘老默’的驿丞。他看到虎符，自然会告诉你下一步做什么。”
陈萍萍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一推，那枚冰冷的虎符无声地滑向施望龙的方向，停在书案边缘。
“记住，”
陈萍萍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一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
“它比你的命重要。丢了，或者用错了地方……”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无形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己经弥漫了整个房间。
施望龙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他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幻肢的剧痛，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案前。
每一次移动，左胸的箭伤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他伸出沾满冷汗和污迹的左手，指尖触碰到那枚虎符。
冰冷！
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金属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这寒意是如此纯粹，如此熟悉，像极了现实中那些连接在他躯体上的、输送着冰冷药液和维持着脆弱生机的输液管和金属电极的触感！
右臂幻肢处那电击般的撕裂麻痹感，在这冰冷的触感下，如同受到了强烈的共鸣，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抽搐！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枚小小的虎符紧紧攥在掌心。
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帮助他压制住了一部分眩晕。
“属下…明白。”
施望龙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陈萍萍微微颔首，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膝上的卷宗，仿佛刚才托付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房间再次陷入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更夫遥远的梆子声。
施望龙攥着那枚仿佛烙铁般滚烫（却又无比冰冷）的虎符，如同逃离地狱般，拖着沉重的步伐，几乎是挪出了那间弥漫着沉铁木冷香与无形压迫的书房。
他被安置在鉴查院深处一间狭小、简陋的配房里。
门一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目光，施望龙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滑落，浸湿了刚换上的粗布衣衫。
左胸的箭伤在剧烈喘息下再次传来阵阵抽痛，右臂的幻肢痛更是如同万蚁噬心，与虎符带来的冰冷触感交织在一起，疯狂撕扯着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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