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卡在轮椅暗格缝隙里的“病危通知”碎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死死钉在施望龙的意识深处。
攥着那枚冰冷的“青蚨”虎符，他几乎是凭借残存的求生本能，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逃离了那间散发着沉铁木冷香与“输液泵”嗡鸣的书房。
每一次脚步落下，右臂幻肢处那叠加的电击撕裂感便剧烈地抽搐一次，仿佛在同步着轮椅底座内齿轮的每一次“咔哒”咬合。
掌心的虎符冷得像冰，寒意首透骨髓，与左胸箭伤残留的闷痛交织，不断将他拽向那个插满管子、闪烁着心电监护蓝光的现实深渊。
“听风驿…老默…”
陈萍萍的命令，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别无选择。
天色未明，施望龙便裹着一身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惊悸，踏上了前往京都西郊“听风驿”的路。
秋风萧瑟，卷起枯黄的落叶，刮在脸上带着粗粝的痛感。
道路两旁是收割后荒芜的田地，着黑褐色的泥土，散发着一种腐烂秸秆混合着霜寒的气息。
这气息本该是泥土的腥涩，却无端让他联想起现实医院走廊里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衰败气味的混合体。
抵达听风驿时，天色刚蒙蒙亮。
驿站不大，土墙灰瓦，门前挂着一盏破旧的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晃。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驿丞服、佝偻着背的老者，正慢吞吞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
他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深如沟壑，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动作迟缓得如同凝固的时光。这便是“老默”。
施望龙亮出虎符。
暗青色的金属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泽。
老默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那枚“青蚨”，没有惊讶，没有询问，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停下扫帚，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
“西郊…黑骑…校场…‘铁蹄’…”
说完，便不再看施望龙一眼，继续低头，慢悠悠地扫着那些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
仿佛刚才只是告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信息。
西郊黑骑校场。
庆国最精锐、最神秘、也最令人胆寒的骑兵力量之一。
陈萍萍手中最锋利的刀尖。
施望龙的心沉了下去。
握着虎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隐约明白了陈萍萍的意图。他断了臂，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个彻底的废人，毫无威胁。
让他持虎符去调动黑骑，执行某些见不得光的任务，既利用了黑骑的恐怖力量，又将他这个“废人”彻底推向了台前，成为了一个完美的、随时可以舍弃的靶子。
“铁蹄”？
这就是陈萍萍要他去扮演的角色？
一个注定被踏碎的蹄铁？
一种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在现实世界，他是被KPI和加班压榨到油尽灯枯的社畜；在这个世界，他断臂中毒，却还要被推上风口浪尖，去当一枚高级炮灰。
“呵…”
一声极低的自嘲，淹没在清晨的寒风里。
“当领导？不过是高级社畜…”
权力？
不过是更精致的牢笼，更残酷的榨取。
校场位于西郊一片开阔的荒原。
巨大的夯土地面被无数铁蹄反复践踏，坚硬如铁，寸草不生。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尘土、马汗、皮革混合着铁锈的气息，呛人肺腑。
远处，一排排低矮的营房如同趴伏的巨兽。
校场中央，一支约三百人的黑骑方阵正肃立待命。
肃杀！
绝对的肃杀！
三百名骑士，连同他们胯下同样漆黑如墨、披着简易皮甲的战马，如同用最纯粹的黑暗浇铸而成。
骑士们全身覆盖着乌沉沉的、几乎不反光的鉴查院特制鳞甲，面甲放下，只露出两道毫无感情、如同深渊般的目光。
他们沉默地矗立着，人与马都纹丝不动，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只有秋风掠过甲片缝隙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咻咻声。
一股无形的、混合着血腥和铁锈的沉重压力，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校场。
施望龙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三百道冰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如同三百把无形的冰锥刺来。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轻蔑，只有纯粹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他断臂的残躯、苍白的脸色、胸口隐约透出血迹的包扎，在这群钢铁铸就的杀戮机器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格格不入。
他攥紧了虎符，强忍着那无处不在的幻肢剧痛和被数百道冰冷目光锁定的窒息感，一步步走到方阵前方。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沉默战马鼻孔中喷出的、带着草料发酵酸气的白雾，感受到骑士们盔甲下散发出的、如同岩石般的冰冷意志。
“奉院长令，”
施望龙举起手中的虎符，声音刻意拔高，却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即日起，由我暂领‘铁蹄’之责，操练尔等。”
“铁蹄”二字出口，校场上死寂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没有回应，没有质疑，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只有那三百双深渊般的眼睛，依旧冰冷地注视着他。
施望龙毫不怀疑，只要陈萍萍一个手势，或者他手中的虎符稍有差池，这些沉默的黑骑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踏成肉泥。
压力如山！施望龙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尘土和马粪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稍稍驱散了眩晕。
他必须做点什么，掌控局面，哪怕只是暂时的假象。
他残存的现代记忆碎片在混乱的意识中翻腾。
“变阵！”
施望龙猛地喝道，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他强忍着右臂幻肢处一阵猛过一阵的电击撕裂感，左手向前用力一挥，指向校场另一端。
“锥形突击阵！目标，前方土丘！冲锋——！”
命令发出，黑骑方阵依旧纹丝不动。
骑士们冰冷的目光透过面甲，锁定在施望龙高举的虎符上。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整个方阵骤然动了！
不是散乱的冲锋，而是如同一个精密的、被瞬间点亮的杀戮齿轮！
最前排的数十骑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瞬间在前方组成一个尖锐的锥形锋矢！
后续骑士如同行云流水般紧随其后，左右翼次第展开，形成完美的掩护和支撑。
整个变阵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精准得如同尺规丈量！三百人三百马，在巨大的校场上奔腾起来！
“轰隆隆隆——！”
沉闷如雷的马蹄声骤然炸响！
不再是散乱的鼓点，而是汇成一股低沉、厚重、带着毁灭性韵律的洪流！
无数沉重的铁蹄同时起落，狠狠砸在坚硬的夯土地面上，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尘土如同黄色的巨龙冲天而起！
施望龙站在奔腾洪流的边缘，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动，狂风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马蹄轰鸣声中，一种极其诡异、却又无比熟悉的节奏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他的耳膜！
“咚…咚…咚…咚…”
这节奏并非来自单一的马蹄，而是从三百匹战马同时起落、马蹄声完美叠加共振中，形成的某种稳定、恒定、如同机械心跳般的背景音！
它穿透了奔腾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命运齿轮转动的冷酷规律，清晰地烙印在施望龙的听觉神经上！
咚…咚…咚…咚…
这节奏…这精准到毫秒的、毫无生命起伏的恒定频率…
施望龙的瞳孔骤然收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这声音…这恒定不变的节奏…像极了！
像极了现实世界中，植入他濒死心脏、维持着那微弱心跳的电子起搏器工作时，在寂静的深夜里，透过胸腔隐约传来的、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子脉冲声！
一模一样！
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在这震天的铁蹄声中，被这冰冷的“心跳”彻底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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