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西章：叶脉里的密信
沈玉楼的血顺着我的衣领往怀里钻，烫得像团火。我想推开他看看伤口，却被他死死按住后背，那力道大得不像个中了枪的人。汽车还在疯跑，轮胎碾过积雪的声音里混着金属摩擦的尖啸，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别乱动。”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气音里裹着血沫，“司机是自己人，但反光镜里……有辆黑色轿车跟着。”
我猛地抬头，从碎裂的后窗望出去。雪地里果然追着辆轿车，车头的徽章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是总统府的专用车，去年我去开会时见过，车牌最后三位是“007”。沈玉楼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冰凉的金属壳子，是他随身携带的钢笔，笔尖还沾着点蓝黑墨水。
“叶子……”他咳得厉害，抓着我手腕的手指开始发颤，“用钢笔划背面，快。”
我这才想起被攥在掌心的文竹叶子。翠绿的叶片被血浸透了大半，边缘的锯齿还带着韧性。钢笔尖划过叶背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沈玉楼深夜在书房写稿子的动静。墨绿色的汁液混着血珠渗出来，在叶肉间晕开——不是字，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像幅简化的地图。
“这是……”
“琉璃厂的暗线位置。”沈玉楼突然咬住我的耳朵，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陈瞎子不是真瞎，他左眼能看见东西，就藏在……”
汽车突然急刹车，我和他一起往前扑，额头撞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金星。车外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司机的惨叫。沈玉楼猛地拽开车门把我推下去，自己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衣角。
“往西边跑！”他朝我吼，白大褂被风掀起，露出后心洇开的黑血，“去找修钢笔的老王头，就说……砚台该换墨了！”
我跌在雪地里，回头看见他被拽回车厢。有个穿黑西装的人踩着他的后背往车下拖，皮鞋底的纹路在他后心的血渍上碾出花来。那辆黑色轿车己经停在旁边，车门打开，露出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我认得这双鞋，上周在总统府的宴会上，委员长就穿着它，踩碎了我敬过去的酒杯。
“张学良，别来无恙啊。”委员长的声音从轿车里传出来，带着笑，“沈先生说你最讲义气，果然没骗我。”
我抓起地上的石头就往轿车砸，却被人从后面按住肩膀。是两个穿黑西装的人，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我看见沈玉楼被塞进轿车，他挣扎着扭头看我，嘴角动了动——是“保重”两个字，跟去年我出征时，他在站台上跟我说的一样。
轿车引擎发动的瞬间，我突然挣脱束缚扑过去，抓住了沈玉楼垂在车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指缝里还夹着片撕碎的药渣，是川贝的碎屑。有支枪顶住了我的后脑勺，冰冷的枪管压得头皮发麻。
“放他走。”我盯着轿车里的委员长，他正透过车窗看我，嘴角噙着笑，像在看场有趣的戏，“你们要的布防图在我身上，跟他没关系。”
委员长慢悠悠地摇下车窗，风雪灌进去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晃了晃，是那半枚青铜虎符——跟我怀里的正好能拼成完整的饕餮。我这才发现，刚才在雪地里打滚时，怀表的链子断了，虎符不知何时掉了出去。
“虎符都在我手上了，还需要布防图吗？”他把虎符往车座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沈玉楼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小刀，狠狠扎在抓着他的人胳膊上。趁着那人松手的瞬间，他突然往我怀里塞了个硬东西，然后猛地推开我。轿车“嗖”地窜出去，我跌在雪地里，看着车尾灯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风雪里。
手里的硬东西硌得手心生疼，是块砚台的碎片，边缘还沾着墨渍。我突然想起他刚才的话——“砚台该换墨了”。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暗号，“换墨”就是“有内鬼”的意思。可内鬼是谁？张副官己经死了，小李被他们带走了，骑兵团的弟兄们……
“少帅！”有人在喊我，是骑兵团的王连长。他带着十几个弟兄从垭口跑过来，军装上全是雪，“我们跟丢了，张副官他……”
我举起手里的砚台碎片，墨渍在雪光下泛着蓝黑。这是沈玉楼书房里的端砚，去年他生日时我送的，砚台底下刻着我们俩的名字。现在碎片的断口处，有几个新刻的小字，是用指甲硬生生划出来的——“琴师右眼”。
琴师？是那个拉胡琴的瞎子陈瞎子？他说自己瞎了双眼，可沈玉楼却在暗示他右眼能看见。我突然想起刚才在垭口，瞎子总是准确地朝着有光的方向说话，当时只当是巧合，现在想来，根本是装的。
“王连长，”我把砚台碎片塞进靴筒，“你带三个人去协和医院，找护士长问清楚，沈先生被送进去后，谁接触过他的药方。”
王连长愣了愣，刚要应声，却突然捂住脖子倒在雪地里。他的喉咙上多了个血洞，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溅在雪地上像朵绽开的红梅。有子弹从我耳边飞过，打在旁边的树干上，震落的积雪灌了我满脖子。
“有埋伏！”弟兄们举枪还击，枪声在风雪里炸开。我趴在雪地里往旁边滚，看见坡上站着十几个黑影，手里的步枪正冒着烟。他们穿的是东北军的军装，帽檐上的徽章在雪光下闪着光——是张副官的亲兵，我亲手给他们授的衔。
原来内鬼是他们。我想起张副官后心那把刻着“蒋”字的匕首，突然明白过来。他不是被敌人杀死的，是被自己人灭口的。那些亲兵早就被委员长收买了，张副官发现了秘密，所以才被他们……
“少帅，这边走！”有个弟兄拽着我往树林里钻，他的胳膊被流弹擦中，血顺着指尖往雪地里滴。我回头看见王连长的尸体旁，有个亲兵正用刺刀挑开他的军大衣，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树林里的雪更深，没到膝盖。风声里混着奇怪的响动，是琴弦被绷断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我想起陈瞎子那把用人筋做的胡琴，突然觉得后颈发凉——他们在用琴声定位我们的位置。
“往琴声反方向跑！”我朝弟兄们喊，自己却突然停住脚步。雪地里有串脚印，很小，是女人的鞋印，鞋跟处有朵梅花的纹路——是协和医院的护士长，她的护士鞋上就有这个标记。
她没死？那刚才被塞进救护车的是谁？我顺着脚印往树林深处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声。琴声突然停了，西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有片雪花落在我手背上，很快融化成水，混着不知何时沾上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
脚印在棵老槐树下消失了。树干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跟沈玉楼药方上的标记一模一样。我伸手摸向树洞，指尖触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是块叠得整齐的纱布。
纱布里包着的不是药，是半片文竹叶子。比我手里的这片更小，边缘带着齿痕，像是被人咬过。叶背用红药水写着行小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虎符是假的，真的在……”
后面的字被血糊住了，只能看见最后两个模糊的笔画，像是“砚台”二字。我突然想起沈玉楼书房里的端砚，那砚台看着普通，却比一般的砚台沉得多。去年我嫌它太重想换个轻的，被他死死抱住不让动，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
树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把叶子塞进嘴里嚼碎，苦涩的汁液混着血腥味咽进肚子。然后我抓起地上的步枪，对着树干上的十字开枪，木屑混着积雪溅起来，把那个标记打得粉碎。
有车灯从树林边缘照进来，光柱在雪地上扫来扫去。我看见那辆黑色轿车停在树下，委员长正站在车旁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风雪里忽明忽暗。他身后站着陈瞎子，正用那把断弦的胡琴指着我的方向，嘴角噙着笑。
“少帅，藏够了吗？”委员长把烟头往雪地里一摁，“沈先生说你藏东西的本事天下第一，果然没说错。”
我握紧手里的步枪，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树洞里的纱布还在飘，像只白色的蝴蝶。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是骑兵团的弟兄们，他们没有被打垮，正朝着这边赶来。
委员长似乎也听见了，他皱了皱眉，朝陈瞎子使了个眼色。瞎子突然举起胡琴，用那根人筋做的琴弦对着我，像是在瞄准。我看见琴弦的另一端，系着枚闪着银光的东西——是沈玉楼的钢笔笔尖，锋利得像把小刀。
“最后问你一次，”委员长的声音冷下来，“砚台在哪？”
我没有回答，只是朝着马蹄声的方向举起步枪，扣动了扳机。枪声在树林里回荡，惊起满树的积雪，像场突如其来的雪崩。我看见陈瞎子手里的胡琴掉在雪地里，琴弦绷断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左眼滚了出来，在雪地上闪了闪——是枚玻璃眼珠，瞳孔的位置画着个小小的“蒋”字。
委员长转身就往轿车跑，我朝着他的背影开枪，子弹打在车身上溅起火花。马蹄声己经到了树林边缘，我看见王连长的亲卫骑着马冲过来，手里举着东北军的军旗，红色的旗面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有支枪从侧面打来，子弹擦着我的肋骨飞过。我扭头看见个穿护士服的人，正举着枪躲在树后——是那个护士长，她的白大褂上沾着血，手里还攥着半片文竹叶子。
“你到底是谁？”我朝她开枪，子弹打在她脚边的雪地里。她突然笑了，扯掉头上的护士帽，露出头染成金色的短发——根本不是什么护士长，是个年轻女人，眼睛很亮，像沈玉楼书房里那盏修好的台灯。
“我是你爹的人。”她朝我扔过来个东西，是块玉佩，跟沈玉楼塞给我的那半块正好能拼成完整的龙形，“当年杀他的，不止委员长一个。”
玉佩落在我怀里，冰凉的触感贴着心口。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电报，上面只有五个字：“龙有逆鳞”。当时不懂什么意思，现在看着手里的龙形玉佩，突然明白了——所谓逆鳞，就是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马蹄声己经到了跟前，亲卫们翻身下马护在我周围。那个金发女人突然往树林深处跑，雪地里留下串梅花形的脚印。我朝着她的背影喊：“沈玉楼到底在哪？”
她的声音从风雪里传回来，带着笑：“等你凑齐两块玉佩，自然会知道。对了，告诉他，川贝我给换成云南的了，效果更好。”
我攥着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站在漫天风雪里。远处的黑色轿车己经不见踪影，陈瞎子倒在雪地里，左眼的窟窿正往外冒血。树林外传来弟兄们的呼喊声，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怀里的玉佩越来越烫，像要把我的心烧穿。
有片雪花落在玉佩上，很快融化成水，顺着龙鳞的纹路往下流，像滴迟迟未落的泪。我突然想起沈玉楼说过，文竹的叶脉里藏着春天的秘密，只要顺着纹路找，总能找到生路。可现在我手里的叶子都碎了，该往哪找？
亲卫突然指着天空喊：“少帅你看！”
我抬头看见只信鸽，正顶着风雪往西边飞，腿上绑着个小小的信管。是琉璃厂的方向，修钢笔的老王头住的地方。我突然想起沈玉楼的话：“砚台该换墨了。”
也许，真正的秘密，就藏在那方该换墨的砚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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