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雪地墨书
乱葬岗的火把映得半边天通红时,我正跪在墨女的骨殖前,将那片青铜海棠花轻轻放进她枯槁的指缝。沈玉楼站在不远处,白大褂上的血渍被雪水浸成暗红,像他总爱在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该走了。”他踢了踢脚下的冻土,冰碴子溅在我手背上,“日本人的特高课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还有张王牌没打出来。”
我攥着那半块拼完整的玉佩,玉面上的龙鳞沾着雪,凉得刺骨。昨夜从领事馆地下室带出来的羊皮布防图还在怀里发烫,上面标注的最后一个据点,是北平城郊的一座废弃墨厂,标记旁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条蛇盘着支钢笔。
“那张王牌是什么?”我起身时,膝盖在冻土里硌出片红印,像沈玉楼药方上被红笔圈住的“禁忌”。
他突然往我嘴里塞了块东西,是块冻硬的海棠糕,甜得发苦。“是个会模仿笔迹的人,”他望着乱葬岗深处,那里新堆起的坟头插着木牌,大多没写名字,只用墨画了朵花,“能把你爹的字仿得一模一样,当年那份假易帜电报,就出自他手。”
我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被篡改的日记,最后几页的字迹确实有些发飘,当时只当是父亲病重无力,现在想来,根本是被人换了页。正想说什么,老赵突然从火把丛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血糊糊的包裹,布角露出半截青铜。
“少帅!李营长断气前塞给我的!”老赵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火把,“他说这是从第七根柱子里挖出来的,跟沈先生母亲的骨殖埋在一块儿!”
包裹里是个生锈的铁盒,打开的瞬间,股浓烈的墨腥气涌出来。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块巴掌大的龟甲,上面刻着甲骨文,边缘嵌着七片青铜碎屑,拼起来正是饕餮的眼睛。
“是……是占卜用的龟甲!”沈玉楼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抓起龟甲往火把下凑,火光里,甲骨文渐渐显露出红色的纹路,“上面说……‘墨尽之时,蛇吞海棠’。”
墨尽?难道是指松烟墨用尽?我突然想起城西仓库被烧毁的墨仓,日本人囤积的松烟墨全烧光了,他们现在用的,恐怕是掺了东西的替代品。
“往墨厂走!”我将龟甲塞进怀里,青铜碎屑硌得心口发疼,“他们要仿我爹的字,肯定需要大量的松烟墨,墨厂是最后的据点!”
雪地里的马蹄声比昨夜更急。路过北平城门时,守城的士兵拦了我们一下,看见沈玉楼怀里的墨女骨殖就愣了愣,突然立正敬礼——他们认出了骨殖上的青铜花,那是东北军给“墨魂”的标记。
“少帅,城西发现日本人的运墨车,”士兵往我手里塞了张字条,是用炭笔写的,“往墨厂去了,车辙里混着朱砂。”
朱砂?松烟墨里掺朱砂,是用来画符的,日本人拿这东西干什么?我捏着字条的手猛地收紧,炭灰沾在指尖,像极了父亲临终前咳在帕上的血。
墨厂的烟囱在雪地里像根黑柱子,老远就看见门口堆着新伐的松木,却没冒烟——不是停工了,是在等什么东西。沈玉楼突然勒住马,指着厂墙的阴影处:“看那里!”
阴影里藏着十几个黑衣人,正往墙上刷墨汁,仔细看才发现不是墨,是用松烟混着桐油调的易燃物,墙角堆着的陶罐上,印着特高课的徽章。
“他们想烧厂灭迹!”我翻身下马时,靴底在冰上打滑,怀里的龟甲硌得肋骨生疼,“老赵带一半人绕后,别让他们点燃引线!”
冲进墨厂时,刺鼻的松烟味里混着酒香。酿酒坊改的车间里,十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往墨锭里掺东西,银白色的粉末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响——是硝石!他们在做墨形炸药!
“沈先生!这边!”有个穿蓝布衫的小伙计突然从蒸墨的大缸后钻出来,正是老王头铺子里那个“陈瞎子的徒弟”,他手里举着支钢笔,笔帽上的海棠花沾着墨,“那个仿字的人就在后院!”
后院的厢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个执笔的人影,动作像极了父亲写字时的样子。我踹开门冲进去,那人正往张黄纸上盖章,印泥是暗红色的,闻着有股血腥味——是用墨女骨殖旁的朱砂调的!
“是你!”我举着枪对准他的后脑勺,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张被烧伤的脸,左半边皮肤皱成了疤,正是之前在烽火台见过的假陈瞎子!
“张学良,别来无恙啊,”他笑得脸上的疤都在动,手里的狼毫笔还在滴墨,“你爹的字,我练了十五年,就为了今天。”
桌上铺着的黄纸写满了字,是给南京政府的电报,说东北军要“联日反蒋”,落款处盖着父亲的私章,旁边还画了朵海棠花,是沈玉楼的笔迹!
“你逼沈玉楼仿的?”我攥着枪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龟甲在怀里突然发烫,甲骨文的红色纹路像活了过来,顺着我的衣襟往上爬。
假陈瞎子突然往地上扔了个墨锭,“啪”地炸开团黑雾。我呛得睁不开眼,听见沈玉楼的闷哼声,等黑雾散去,厢房里只剩下地上的黄纸,假陈瞎子和沈玉楼都不见了,窗台上沾着片带血的海棠花瓣。
“玉楼!”我冲出厢房,雪地里有串杂乱的脚印,往墨厂的地窖方向延伸,脚印旁散落着墨锭的碎屑,掺着暗红的血——是沈玉楼的血!
地窖的门被从里面锁死了,门缝里飘出松烟墨混着硝烟的味。我撞了三下才撞开,里面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沈玉楼被绑在墨缸旁,假陈瞎子正往他手里塞狼毫笔,笔锋蘸着的不是墨,是从沈玉楼后心伤口接的血。地窖的石壁上刻满了字,全是仿冒的父亲笔迹,最上面一行写着:“奉天易主,墨魂归日”。
“沈先生,再写最后一个字,”假陈瞎子用刀抵住沈玉楼的脖子,刀尖上的血滴在墨缸里,漾开朵红莲花,“写完这个‘降’字,你母亲的名声就能保住,不然……”
“别信他!”我举着枪往前走,地窖的地面突然晃动起来,角落里的墨锭开始爆炸,黑色的火焰舔着石壁,“你母亲是反战英雄,不是汉奸!”
假陈瞎子突然笑了,他猛地拽起沈玉楼往墨缸里推:“让他下去陪他娘!松烟墨混着他的血,正好能把这‘降’字染得更像!”
我扑过去抓住沈玉楼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像冰,却死死攥着那支狼毫笔,笔尖在我手背上划了道血痕,写了个“七”字。
七?难道是指龟甲上的七片青铜碎屑?我突然想起龟甲的纹路,饕餮的眼睛缺了块,正好能嵌进沈玉楼母亲骨殖上的青铜花!
“老赵!把墨女的骨殖拿进来!”我吼着拽沈玉楼往上拉,假陈瞎子的刀己经刺到我后心,却在离衣服寸许的地方停住了——他的手腕被支钢笔钉在了墙上,是沈玉楼刚才藏在袖管里的那支,笔帽上的海棠花沾着墨,正往下滴。
“你……”假陈瞎子的眼睛瞪得滚圆,沈玉楼突然笑了,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摸到了地上的青铜碎屑,狠狠往假陈瞎子的伤口里摁。
“这是我娘留的‘墨钉’,”沈玉楼的声音带着血沫,“专钉汉奸的魂!”
假陈瞎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他猛地撞开我,往地窖深处跑,那里有个暗门,门楣上刻着“墨尽”二字。我举枪就打,子弹却被突然升起的青铜网挡住——是用虎符碎片熔铸的网,正好罩住了暗门!
“龟甲上说的‘墨尽’,是指这个!”沈玉楼拽着我往暗门跑,青铜网的缝隙里,假陈瞎子的脸正在扭曲,他怀里的墨锭突然全部炸开,黑色的火焰瞬间将他吞噬,“他以为是墨用完,其实是……”
话没说完,暗门突然自动打开,里面不是通道,而是间密室,墙上挂着幅画,画中父亲正往墨里滴血,旁边站着个少年,眉眼像极了假陈瞎子。
“他是……”
“是我爹捡的孤儿,”沈玉楼捂着后心的伤口,血顺着指缝往画上滴,“当年被日本人抓住,用他家人的命逼他学仿字,其实……他心里一首向着东北军。”
我突然想起假陈瞎子刚才的刀明明能刺中我,却故意偏了寸许。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是用朱砂写的:“墨染白布非本意,待雪洗尽方见心”。
密室的角落里,有个上了锁的木柜,钥匙孔是海棠花形状。我将沈玉楼母亲骨殖上的青铜花进去,柜子“咔哒”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叠整齐的东北军军装,领口绣着名字——全是当年被诬陷成汉奸的弟兄,最上面那件,是张副官的。
“他一首在偷偷救这些人的家人,”沈玉楼拿起张副官的军装,袖口有个补丁,是用沈玉楼长衫的料子补的,“仿字是假,借机传递情报是真。”
地窖突然剧烈晃动,头顶的横梁往下掉。老赵的声音在外面炸响:“少帅!墨厂要塌了!日本人引爆了炸药!”
我拽着沈玉楼往密室外跑,青铜网己经被火焰烧得通红,假陈瞎子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后化作声闷响,暗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合上,将火焰和秘密都锁在了里面。
冲出墨厂时,雪下得更大了,把火光压得只剩团昏黄。沈玉楼靠在我怀里,呼吸越来越弱,他突然指着天边,那里有颗星亮得异常,像枚青铜花。
“你看……”他的手指在我掌心画了个圈,“墨尽了,星出来了。”
我低头看他时,他的眼睛己经闭上了,嘴角却噙着笑,像个终于写完作业的孩子。怀里的龟甲突然发出阵轻响,七片青铜碎屑从龟甲里掉出来,在空中拼成完整的饕餮,然后慢慢融进沈玉楼的身体里。
“少帅!沈先生他……”老赵的话哽在喉咙里。
我摇了摇头,将沈玉楼抱得更紧。他的身体正在变烫,像揣着团火,胸口的青铜花印记越来越清晰,最后竟透出红光,映得雪地都泛着粉。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声,是东北军的起床号,在雪地里飘得很远。我知道,这不是结束。假陈瞎子用生命守住的秘密,沈玉楼母亲用骨殖藏的真相,还有那些没写名字的坟头,都在等着被雪洗尽。
正想转身,怀里的沈玉楼突然动了动,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胸口,节奏是三短两长——是我们约定的“安全”暗号。
我猛地低头,看见他缓缓睁开眼,瞳孔里映着漫天飞雪,像盛着两碗新磨的墨。
“汉卿,”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龟甲上的话没说完,后面还有句……‘蛇死之处,海棠重生’。”
话音刚落,他胸口的青铜花印记突然炸开,化作无数光点,融进飘落的雪里。落在地上的雪片,竟全变成了墨色,在雪地里汇成行字,是父亲的笔迹:
“吾儿亲启,墨魂不死,只待传人。”
我抱着沈玉楼站在墨色的雪地里,看着那些字渐渐渗入冻土,心里突然明白了——所谓墨尽,不是终结,是新生。
而那只吞了海棠的蛇,恐怕还没死透。远处的北平城里,盏灯突然亮了,在风雪里晃了晃,像只窥视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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