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从喉咙里往下沉,却在舌根处留下一片火烧火燎的灼痛。苏念趴在冰冷的土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能感觉到地砖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气,正顺着额头往骨头里钻。她的手指还在抽搐,刚才攥紧铜棍时太过用力,指节泛着青白,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酸麻得抬不起来。
炕边的粗瓷盆被碰倒了,半盆带冰碴的水泼在地上,漫到她的手腕边。冰水浸透了单衣袖口,冻得皮肤发麻,可这点冷意,远不及喉咙里那团持续燃烧的火焰。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用胳膊肘撑着地面,慢慢坐起身。
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尖锐的痛感。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脖颈左侧——那里己经肿起一片,皮肤滚烫,按下去能感觉到皮下的硬结,像是有颗石子嵌在了肉里。她知道,这道瘀伤会变成青紫色,然后是黄褐色,最后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条永远不会消失的印记,刻在她的喉咙上。
苏念扶着土炕的边缘,慢慢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眼前晃过一阵金星,她扶着墙站了片刻,等眩晕感过去,才挪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影歪歪扭扭,像被水泡过的画。她凑近了些,能看清自己脖颈上那片红肿的瘀伤,像块丑陋的补丁,缝在苍白的皮肤上。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沾着点布巾的棉絮,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淬了冰的星星。
她试着张开嘴,想发出一点声音。
起初是无声的气流,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她再用力些,喉咙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紧接着是“嘶——嘶——”的漏气声,像破了洞的风箱,干涩又难听,连不成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没有“啊”,没有“呀”,甚至连最微弱的呜咽都发不出来。她的声带,真的被毁掉了。
苏念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沮丧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瘀伤,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刚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残留在神经里,可心里的那点波动,早就被压了下去。就像小时候在河边捡石头,把棱角分明的石头扔进水里,起初会溅起水花,可很快就会沉到水底,连涟漪都不会留下。
“这样……就对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指尖在镜面上轻轻划过,碰到冰凉的铜边。
三年前在太行山区,老鬼第一次跟她提起潜伏计划时,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兵工厂不是研究所,那里的狗鼻子比狼还灵。”老鬼蹲在篝火边,用树枝拨着火星,“你姐姐的事,武田信玄记着呢,但凡有点可疑的人,都会被扒掉三层皮。”
“我不怕。”当时她攥着姐姐留下的齿轮项链,手心全是汗。
“怕不怕不是嘴说的。”老鬼看着她,眼神沉沉的,“要去那里,就得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让人看一眼就忘的人。”
“怎么变?”
老鬼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装哑。”
她当时愣了很久,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从小就爱说话,跟在姐姐身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姐总笑她“嘴巴比麻雀还碎”。要让她变成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比割掉一块肉还难受。
“没有别的办法吗?”她问,声音都在抖。
“有。”老鬼点头,“你可以不去,找个乡下地方躲起来,嫁人生子,忘了你姐姐,忘了‘碎星’。”
她当时就摇头了。怎么忘?姐姐跳进熔炉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天天烫在她心上。那些害死姐姐的人,还在兵工厂里耀武扬威,拿着中国人的血汗钱,造着杀中国人的武器。她怎么能躲起来?
“我去。”她咬着牙说,“装哑就装哑。”
现在,她真的做到了。用最决绝的方式,把自己的声音,连同过去那个爱说话的苏念,一起埋进了这道伤痕里。
苏念转身,走到灶膛边。刚才扔进灶膛的铜棍己经烧得发红,她用铁钳把它夹出来,扔到地上的水盆里。“滋啦”一声,白烟冒了起来,带着股金属受热的腥气。她看着铜棍在水里慢慢冷却,从通红变成铁青,最后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只是棍头沾了层黑灰。
她把铜棍捡起来,用布巾擦干净,放进炕洞里的暗格里。这个暗格是她亲手挖的,就在炕角的砖头后面,能藏下几件小东西。除了铜棍,里面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刀片,和半张画着兵工厂外围地形的草图。
做完这些,她拿起地上的布巾,走到盆边,蘸着剩下的冷水,一点点擦拭脖颈上的汗渍。布巾碰到瘀伤时,她瑟缩了一下,却没停手。她要让这道伤看起来更自然些,像真的被吓坏了才留下的。
擦完脸,她坐在炕沿上,开始回忆老鬼给她编的身世。
“小念,十六岁,晋中乡下的孤女。爹娘被炮弹炸死了,自己被路过的商人救下,一路讨饭到太原。因为受了惊吓,说不出话了。”老鬼当时把这些写在纸上,让她念了一遍又一遍,“记住,这不是故事,这是你的过去。从你走进兵工厂那天起,苏念就死了,你就是小念。”
她当时把纸烧了,灰烬拌着水喝了下去。像一场仪式,跟过去彻底告别。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些,雾霭透过破窗纸,在地上投下一片灰蒙蒙的光。远处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糖糕——热乎的糖糕——”,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苏念摸了摸喉咙,那里的灼痛还在,却让她觉得踏实。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再也不能喊“姐姐”了,再也不能唱姐姐教她的歌谣了。可这又算什么呢?比起姐姐在熔炉里承受的痛苦,这点牺牲,轻得像根羽毛。
她走到炕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那枚齿轮项链。齿轮是用黄铜做的,比指甲盖还小,齿纹刻得整整齐齐,边缘刻着个小小的“念”字。这是姐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打的,当时姐姐笑着说:“这齿轮转起来,就能带着咱们往前走,再难也不停。”
苏念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很快就被体温焐热了。她攥着齿轮,在心里对姐姐说:“姐姐,你看,我准备好了。明天,我就去兵工厂了。你没做完的事,我来做。那些害了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喉咙里的疼还在提醒她刚刚经历的一切,可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就像铁匠铺里的铁器,被火烧,被锤打,疼得快要碎了,可最后却能变成最锋利的刀。
她现在,就是那把刀。一把藏在鞘里,沉默着,却随时准备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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