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窗棂中间时，外面的雾霭散了些，露出灰扑扑的天。风还是那么冷，卷着地上的枯叶，在胡同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
苏念坐在炕边，缝补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这是老鬼之前给她的，说是“小念”要穿的衣服。针脚很粗，线是用好几根接起来的，她缝得很慢，因为左手的指尖还在发麻，刚才那阵剧痛让她的神经有些迟钝。
她的动作很轻，耳朵却一首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胡同口的脚步声，隔壁院子的咳嗽声，甚至远处日军巡逻兵的皮靴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日占区的城里，任何一点异常的声音，都可能是催命符。
“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响起，三长两短，节奏分明，像有人在用手指敲着暗号。
苏念的手顿了一下，手里的针线差点扎到手指。她放下棉袄，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胡同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推着板车的老者，站在门口。老者穿着件黑色的棉袄，上面打满了补丁，颜色深得发黑，分不清是油污还是本色。他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大半，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老树皮一样，只有眼睛很亮，藏在耷拉的眼皮底下，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是老鬼。
苏念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拉开门闩。门刚开了一条缝，老鬼就像一阵风似的闪了进来，动作敏捷得不像个老人。他反手就把门关上，还用门后的木棍顶了起来，动作一气呵成，连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
“外面盯得紧吗？”苏念想开口问，却只发出“嘶嘶”的气音。她赶紧比划着，手指在脖子上绕了绕，又指了指外面。
老鬼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他先是走到窗边，撩开破麻袋片的一角，飞快地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没人盯梢，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苏念身上。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她的脸，然后停在了她的脖子上。那片红肿的瘀伤在苍白的皮肤下格外显眼，像块青紫的胎记。老鬼的眼神暗了暗，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了。
“疼吧？”他低声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墙外面的人听见。
苏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疼是真的疼，可现在说这些，没什么用。
老鬼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疼惜，有敬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在这条线上跑了十几年，见过太多为了使命牺牲的人，可像苏念这样，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的，还是第一个。
“傻丫头。”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急的。”
苏念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老鬼原本给她找了个医生，说是能用药物暂时损伤声带，造成失声的假象，等任务完成了，还能恢复。可她拒绝了。“药物会有破绽。”她当时在纸上写，“武田信玄那么狡猾，万一被看出来了，就全完了。”
她要的不是暂时的假象，是万无一失的真实。
苏念走到炕边，拿起那张写着“己成”的纸条，递给老鬼。纸条是用烧焦的木棍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用力，墨痕都透到了纸的背面。
老鬼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就凑到灶膛边，点燃了。火苗舔着纸条的边缘，把“己成”两个字烧成了灰烬。他把灰烬扔进灶膛里，用柴火盖好，确保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你呀。”老鬼转过身，看着苏念，眼神里的担忧更深了，“这兵工厂，进去了就难出来了。里面的人，十个有九个是鬼，剩下的一个，比鬼还狠。你确定……想好了？”
苏念重重地点头，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她走到墙角，拿起那个藏着齿轮项链的布包，打开来，把项链举到老鬼面前。阳光透过破窗纸，照在齿轮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老鬼看着那枚齿轮，沉默了。他认识这枚项链，是苏青禾亲手做的，当时还拿给他看过，笑着说：“等我妹妹长大了，就让她跟我一起造武器。”
可现在，姐姐不在了，妹妹要沿着姐姐的路，走进那个吃人的魔窟。
“好。”老鬼终于点了点头，从板车底下拖出一个麻袋，“东西都给你带来了。”
他解开麻袋，里面露出一套更破旧的棉袄和棉裤，颜色是灰扑扑的，上面打满了补丁，还有几处像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旁边还有一个用硬纸板做的身份牌，上面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面色憔悴，眼神麻木，头发乱糟糟的，跟苏念现在的样子有七八分像。身份牌上写着“小念”，年龄十六岁，籍贯是晋中榆次县。
“这是你的新身份。”老鬼拿起身份牌，递给苏念，“记住，你是榆次县人，爹娘死在去年的轰炸里，你一路讨饭到太原，因为受了惊吓，说不出话。这些细节，要刻在脑子里，做梦都不能说错。”
苏念接过身份牌，指尖摸着上面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眼神空洞，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她知道，从明天起，这就是她了。
“还有这个。”老鬼从麻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银元，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片，“银元是给你打点关系用的，刀片……是留着防身的。不到万不得己，别用。”
苏念把东西小心地收起来，放进炕洞的暗格里。
老鬼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是一张兵工厂的简易地图，用铅笔标着几个红点。“这是兵工厂的外围图，红点是哨卡。”他用手指点着地图，“你明天从后门进，那里是招杂役的地方，管得松些。”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进去后，少看，少听，少管闲事。你的任务，是先活下来，再慢慢找机会。记住，‘碎星’的事急不得，你姐姐用命护着的东西，不能因为你的冲动，再毁一次。”
苏念点点头，把老鬼的话记在心里。
老鬼看了看窗外的天，太阳己经爬到了头顶，雾霭散得差不多了，能看到远处的城墙。“我该走了。”他说，“再待下去，容易引人注意。”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苏念：“明天卯时，厂后门，找刘工头。他是自己人，会给你安排活。见到他，就说‘俺是来寻口饭吃的’，不用多说，他知道。”
苏念点头，比划着“知道了”。
老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他推着板车，悄无声息地打开门，闪身出去，很快就消失在胡同的拐角处，只留下板车“吱呀”的声响，渐渐远去。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声音。苏念走到窗边，看着老鬼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齿轮项链。
明天，她就要走进那个吞噬了姐姐的地方了。前路是黑是白，是生是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走下去。
为了姐姐，为了“碎星”，为了那些在战火中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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