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的板车“吱呀”声彻底消失在胡同尽头后，苏念才缓缓松开抵着门板的手。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墙缝的呜咽，还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里的灼痛，像吞了把碎玻璃。
她转身走到炕边，手指在补丁摞补丁的褥子底下摸索，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心猛地一紧。掀开褥子，露出个巴掌大的蓝布小包，针脚细密，是姐姐苏青禾亲手缝的，边角己经磨得发白。
苏念的指尖在布包上轻轻，仿佛能摸到姐姐留下的温度。三年前从太行山区逃出来时，她什么都没带，只攥着这个小包。当时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她趴在雪地里，把包紧紧按在胸口，觉得只要保住它，就保住了最后一点念想。
解开布包的结，里面是根极细的银链子，链尾缠着几圈红绳——那是她小时候怕链子太滑掉了，自己缠上去的。链子下头坠着枚齿轮，比指甲盖还小，黄铜做的，被得发亮，齿纹间的凹槽里还嵌着点洗不掉的灰垢。
这是姐姐从兵工学校毕业那天送她的礼物。
苏念捏着齿轮，指尖顺着齿纹一点点划过，突然停在齿轮内侧——那里刻着个极小的“禾”字，是姐姐的名字；外侧对应着刻着个“念”字，是她的。两个字像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念念你看，”那天姐姐把项链戴在她脖子上，阳光洒在齿轮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这齿轮转起来，就能带着咱们往前走。等我进了研究所，就教你画图纸，以后咱们姐妹俩一起造武器，把小鬼子赶出去，好不好？”
她当时使劲点头，觉得姐姐说的未来像块糖，甜得能让人笑出声。可现在，糖化了，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苏念把齿轮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的纹路，慢慢被体温焐热。喉咙里的疼又翻涌上来，这一次却没那么难熬了。疼就像个开关，一按下去，就能想起姐姐的样子——姐姐趴在桌上画图纸，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姐姐把烤红薯掰给她一半，自己啃着带皮的那头；姐姐在火车站跟她挥手，说“等我回来”……
这些画面像潮水，漫过她的心脏，带着点咸涩的暖意。
她突然想起老鬼昨天说的话：“念念，你这性子太烈，进了兵工厂，得把爪子收起来。”当时她没吭声，现在才懂，老鬼不是怕她惹事，是怕她被仇恨烧昏了头，忘了自己是谁。
可她怎么会忘？
她是苏念，是苏青禾的妹妹。她的仇要报，姐姐的理想也要接着做。“碎星”不只是图纸，是姐姐说的“能让中国人抬起头的东西”，她得找到它，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苏念把项链重新戴回脖子上，塞进贴身的单衣里。齿轮贴着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颗小小的心脏，在她身体里跳动。
她叠好蓝布包，塞进炕洞的暗格里，上头压着那根烧过的铜棍。从今往后，这包东西就是过去的墓碑，而她脖子上的齿轮，是往前走的路标。
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些，胡同里传来日军换岗的口令声，叽里呱啦的，像某种难听的鸟叫。苏念走到窗边，撩开破麻袋片，看着街对面墙根下蜷缩的乞丐——那是她明天要扮演的样子。
她对着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慢慢收起眼里的光。从今往后，苏念的眼睛要藏起来，笑要藏起来，连眼泪都得藏起来。能露在外头的，只有“小念”的麻木和胆怯。
可藏起来不代表没有。
就像这枚齿轮，藏在衣服底下，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你是谁，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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