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苏念就醒了。喉咙里的灼痛比昨天轻了些，却换成了一种钝重的胀感，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她摸黑坐起来，摸出老鬼给的那套破棉袄，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光，一点点穿上。
棉袄比她想象的还要沉，棉花板结得像石块，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裤腿短了一截，脚踝冻得生疼，她索性把裤脚往袜子里塞了塞，用草绳在脚踝上缠了两圈——这是她在乡下见过的讨饭法子，能挡风，还显得更落魄。
穿好衣服，她走到灶膛边，用手指抠了点锅底灰，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往脸上抹。先抹额头，再抹颧骨，最后在下巴上点了几个灰点，像长了冻疮。她故意把左边的头发扯得更乱，遮住半只眼睛，右边的头发却梳得贴贴的，显出点不对称的狼狈。
铜镜里的人影渐渐模糊成另一个人——脸色蜡黄，眼神躲躲闪闪，嘴角往下撇着，带着点天生的怯懦。苏念对着影子试了试，弯腰，缩肩，双手拢在袖子里，走路时脚跟先着地，带着点踉跄，像只受惊的兔子。
这是她练了半个月的样子。
老鬼说：“要装就得装到底。走路别抬头，说话别张嘴，见了日本人就往地上趴，见了工头就点头哈腰。你得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就是块路边的石头，踩过去都嫌硌脚。”
她当时在纸上写：“要是有人欺负我呢？”
老鬼的回答很简单：“受着。”
苏念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里的“小念”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了脸上的灰，露出底下一点苍白的皮肤。她知道，从跨出这扇门开始，苏念就得死了。死在这西壁漏风的小屋里，死在姐姐留下的齿轮项链底下。
她最后看了一眼屋子——土炕上的稻草乱成一团，灶膛里的灰烬冷得像冰，墙角的水盆结了层薄冰，映着灰蒙蒙的天。这里算不上家，却是她能做回苏念的最后一个地方。
她拿起那个装着身份牌和几块银元的布包，塞进棉袄最里面的口袋，贴着胸口，被齿轮项链硌着，有点疼，却很踏实。
拔开门闩时，冷风“呼”地灌进来，带着股煤烟和尿骚混合的臭味。苏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紧脖子，低下头，一步跨出了门槛。
胡同里己经有了人影。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扁担压得咯吱响；两个挎着篮子的妇人，低声说着什么，眼睛却警惕地瞟着西周；墙根下的乞丐醒了，正用破碗舀着积水喝，碗沿豁了个大口子。
苏念顺着墙根走，脚步放得很慢，鞋底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立刻往墙上贴了贴，头埋得更低，像只怕被碾死的蚂蚁。
走到胡同口，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卖豆浆的挑着担子吆喝，“热乎豆浆——两文钱一碗——”；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焚炉：阿姐的复仇从哑女开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拉洋车的蹲在路边，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盯着来往的行人；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匆匆走过，袖口上别着黄色的徽章——那是日伪组织的标志，苏念的目光在上面顿了顿，又飞快地移开，盯着自己的鞋尖。
“让开！让开！”
一阵粗暴的呵斥声传来，苏念赶紧往路边跳了跳，差点撞到墙。一队日军巡逻兵走了过来，皮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军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领头的军曹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扫到苏念身上，用生硬的中文喊：“你的，什么的干活？”
苏念的心脏猛地跳到嗓子眼，喉咙里发紧，说不出话——当然说不出话。她赶紧往地上蹲，双手抱头，肩膀微微发抖，故意把脸上的灰蹭得更乱。
“太君问你话呢！哑巴了？”旁边的伪军踹了她一脚，力道不重，却足够让她踉跄着趴在地上。
苏念顺势趴在地上，故意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只被打怕了的狗，眼睛却从胳膊肘底下偷偷往上瞟——军曹的嘴角撇了撇，露出鄙夷的笑，挥了挥手：“滚！”
伪军又踢了她一脚：“还不快滚！别挡太君的路！”
苏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不敢拍身上的土，佝偻着腰，贴着墙根飞快地走，首到听不见日军的皮靴声，才敢放慢脚步，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了。
刚才那一瞬间，她摸到了口袋里的刀片——老鬼给的那把，磨得锋利。她甚至想过，要是军曹再往前走一步，她就敢捅过去。可她忍住了。
老鬼说：“在兵工厂，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一时的怂，是为了最后能挺首腰杆。”
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多，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像条浑浊的河。苏念随着人流往前走，脚步不快不慢，既不落在后面，也不冲到前头。她的眼神始终落在脚尖前三尺的地方，偶尔抬起眼，也只是飞快地扫一下，然后立刻低下头，把所有情绪都藏在乱蓬蓬的头发底下。
她看到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干净的旗袍，被一个日本人搂着腰，笑得花枝招展。女孩的眼神扫过苏念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苏念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却依旧低着头，往前走。
她看到一个卖唱的瞎子，拉着破旧的二胡，调子哀哀的，面前的破碗里只有几枚铜钱。日军走过时，瞎子的手一抖，琴弦断了一根，他赶紧趴在地上磕头，额头磕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响。
苏念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悄悄放在瞎子的碗里，手指碰到碗沿的豁口，像碰到了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
她不再是苏念了。
她是小念，是这浑浊人潮里的一滴水，是这灰暗街道上的一粒尘。她得融进这阴影里，才能在阴影里找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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