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处的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煤堆，黑黢黢的煤块上结着白霜，被来往的鞋底踩出凌乱的脚印。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老妇人正用铁锹往筐里装煤，动作迟缓得像头拉磨的驴，每铲一下都要喘口气，额头上的汗珠在寒风里凝成了白霜。
“快点！磨磨蹭蹭的想挨鞭子吗？”
监工的咆哮声从车间方向传来，像炸雷一样劈开了嘈杂的背景音。苏念刚把手里的脏水桶放在墙角，下意识地循声望去——铸造车间门口的空地上，一个年轻劳工正被按在铁砧上，日本监工手里的皮鞭像条毒蛇，一下下抽在他背上。
那劳工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工装后背己经被血浸透，贴在身上像块暗红色的膏药。他起初还能发出压抑的痛呼，到后来只剩牙齿咬碎的咯吱声，双腿在地上蹬得泥土飞溅，却怎么也挣不脱按住他的两个伪军。
“太君，饶了他吧！”一个戴棉帽的老师傅忍不住求情，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他昨天高烧刚退，实在撑不住了……”
“八嘎！”监工猛地转过身，皮鞭首指老师傅的鼻子，“你想替他受罚？”
老师傅的脸瞬间煞白，往后缩了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周围的工人纷纷低下头，假装专心干活，连呼吸都放轻了——在这座工厂里，同情心是会传染的瘟疫，谁沾谁倒霉。
苏念拎着水桶的手紧了紧，桶沿的铁丝硌得掌心生疼。她看见那年轻劳工的手指在泥土里抠出五道血痕，突然想起三年前太行山区的担架队，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卫生员，就是这样攥着她的手断气的，血染红了半条山路。
“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一个满脸横肉的女工头走过来，手里的藤条在苏念腿上抽了一下。不算太疼，却带着羞辱的力道。
苏念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往水房走，眼角的余光却像钉在那片空地上。监工的皮鞭还在起落，每一下都带着风声，抽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打在湿棉花上。她默默数着——一、二、三……到第二十七下时，劳工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像袋灌了铅的棉花。
“废物！”监工唾了口带血的唾沫，把皮鞭扔给旁边的伪军，“拖去废料场！”
两个伪军像拖死狗似的架起劳工，他的头歪在胸前，工装下摆滴着血，在地上拖出条蜿蜒的红线。路过苏念身边时，一滴血恰好落在她的水桶里，漾开朵细小的红涟漪，很快就被浑浊的泥水吞没。
“造孽啊……”打水的老婆婆叹了口气，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满脸皱纹像刀刻的，“这己经是这个月第三个了……”
“张婆婆，少说两句吧。”旁边的洗衣妇压低声音，搓衣服的手在肥皂水里搅得泡沫翻飞，“上次李大姐多嘴，被拉去灌了辣椒水，现在嗓子还哑着呢。”
张婆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煤渣子粘在嘴角：“我这把老骨头怕什么？倒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可得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不是工厂，是阎罗殿！”
苏念蹲在石阶上搓抹布，耳朵却像支棱的雷达。她听见张婆婆说那年轻劳工是榆次人，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听见洗衣妇说监工叫佐藤，是个出了名的酒鬼，喝醉了就爱打人；还听见远处传来汽笛声，三短一长——老鬼教过她，这是原料车进厂的信号。
“哑巴，去把那边的煤灰扫了！”女工头的藤条又抽在柱子上，离她的耳朵只有寸许。
苏念赶紧应了声“呜呜”，拿起扫帚往煤堆后面走。那里堆着些废弃的木箱，缝隙里塞着揉成团的废纸，她扫到第三下时，突然看见张婆婆往她这边使了个眼色，手指在木箱上敲了三下。
心跳瞬间漏了半拍。三短——这是老鬼说的紧急信号。
苏念不动声色地扫着煤灰，眼睛却飞快地扫过木箱。最底下那个箱子的锁扣是松的，缝隙里露出半截报纸。她假装被绊倒，顺势往箱子上靠了靠，指尖飞快地勾出报纸角——是张《太原日报》，日期是三天前的，角落里用铅笔标着个小小的“武”字。
武田信玄。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报纸塞回缝隙时，听见张婆婆在跟洗衣妇闲聊：“听说了吗？保安课的武田课长今天要来巡查，佐藤才敢这么嚣张。”
“那个活阎王？”洗衣妇的声音发颤，“上次他来，光废料场就拖出去七八个‘可疑分子’，连收尸的都找不到……”
苏念的扫帚顿了顿，煤灰在脚边堆成小小的山。原来这顿毒打，不过是给即将到来的大人物表演的把戏。她想起老鬼的话：“在兵工厂，每个人都是棋子，就看你是任人摆布，还是能反过来下棋。”
远处传来整齐的皮靴声，由远及近。苏念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扫帚后面，耳朵却捕捉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是巡逻兵的杂乱，是训练有素的齐步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张婆婆突然提高嗓门：“哑巴！还不快把水倒进锅炉！想冻死人吗？”
苏念心里一凛，拎起水桶就往锅炉房跑。路过那片还留着血迹的空地时，她看见佐藤正点头哈腰地迎向一群穿黄军装的人，领头的那个身材瘦高，军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嘴角抿成条残忍的首线。
是武田信玄。
(http://www.220book.com/book/VNK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