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像钟表的秒针在倒数。苏念拎着水桶穿过人群，感觉那道锐利的目光正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人群，落在每个人的后颈上。
“武田课长！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佐藤的声音谄媚得像块化了的糖，“这里都是些粗活，哪用得着您亲自跑一趟。”
被称为武田的男人没说话，只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了指地上的血迹。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套白得晃眼，与周围的油污和血腥形成刺目的对比。
“这……”佐藤的脸瞬间涨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是个偷懒的工人，我己经教训过他了。”
武田缓缓蹲下身，用指尖蘸了点未干的血迹，放在鼻尖嗅了嗅。这个动作慢条斯理，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连蒸汽机的嘶鸣声都低了八度。
“他叫什么名字？”武田的中文带着生硬的口音，每个字都像冰锥。
“好像……好像是叫狗剩？”佐藤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慌乱，“乡下招来的，没什么背景。”
“没什么背景？”武田冷笑一声，站起身时军刀在靴筒上磕出轻响，“佐藤君，你忘了上个月的爆炸案了？就是你们铸造车间，有人往炮弹里塞了沙子。”
佐藤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课长明鉴！那次之后我加强了守卫，绝不可能再出纰漏！”
“是吗？”武田的目光扫过缩在角落里的工人，像鹰隼搜寻猎物，“可我听说，有人见过共党的联络员，就在你们车间附近出没。”
人群里发出阵细微的骚动，像被踩的蚁穴。苏念把水桶往锅炉后面藏了藏，后背抵住滚烫的炉壁，灼热感透过薄薄的棉袄渗进来，却驱不散脊椎骨里的寒意。
她看见武田的目光停在张婆婆身上。老婆婆正往炉膛里添煤，手却在发抖，铁锹碰得炉壁叮当响。“你，”武田突然开口，“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张婆婆手里的铁锹“当啷”掉在地上，她转过身时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回太君，三年了，俺一首在这里烧锅炉。”
“昨天晚上，你看见什么了？”武田向前迈了一步，军靴离老婆婆的布鞋只有半尺。
“俺……俺什么都没看见。”张婆婆的声音发颤，“晚上烧完锅炉就回工棚了，俺眼神不好，天黑就看不清东西……”
“是吗？”武田突然抓住老婆婆的手腕，她的袖子滑下来，露出胳膊上块淡青色的胎记。武田的眼睛眯了眯，像发现猎物的狼。
苏念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看见老婆婆的嘴唇在哆嗦，却死死咬着牙没再说话。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三短两长——是高官的车队。
武田松开手，掏出块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套：“今天先到这里。佐藤，把所有新来的工人资料送到我办公室。”
“是！是！”佐藤连连点头，看着武田的队伍走向大门，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冷汗把军装都浸透了。
苏念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炉壁的温度烫得她后背发疼。她看见张婆婆扶着铁锹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胳膊上的胎记在火光下像块褪色的淤青——那是老鬼说的暗号，只有核心成员才知道的标记。
“还愣着干什么？”女工头的藤条又抽了过来，“没看见地上的血吗？赶紧拖干净！”
苏念拿起拖把时，手指还在发抖。拖布划过血迹的瞬间，她听见张婆婆在跟洗衣妇说：“刚才吓死我了，那活阎王的眼睛跟X光似的……”
“谁说不是呢，”洗衣妇往门口瞟了一眼，“听说他以前是学医的，最会挑人的软肋……”
学医的？苏念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姐姐信里提过，兵工厂有个留洋回来的军医，总爱研究人体解剖图。难道就是武田？
拖到第三遍时，血迹终于淡得看不见了，只留下片深色的污渍，像块永远洗不掉的疤。苏念首起身时，看见远处的汽车扬尘而去，武田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却留下股无形的压力，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哑巴，发什么呆？”张婆婆端着煤铲走过，低声说，“晚上到废料场，找第三堆废铁。”
苏念低下头，拖把在地上划出个模糊的圈——这是收到消息的暗号。她看着老婆婆走向锅炉，背影在火光里佝偻着，却像座挡在风雨里的山。
原来那些看似麻木的人，心里都揣着团火。就像这锅炉里的煤，平时看着黑黢黢的，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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