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的汽笛声像鬼哭一样划破黄昏,惊得树梢的寒雀西散飞逃。苏念刚把扫帚靠在废料场的墙角,就听见瘸子监工的吆喝声:“收工了!都到门口集合!”
劳工们像被抽走了骨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大门挪,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煤灰,工装被汗水浸透又冻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苏念混在人群里,手里攥着那枚生锈的号牌,指尖被硌得生疼。
“排好队!都给我排好队!”伪军的皮鞭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搜身!一个都别想蒙混过关!”
搜身的队伍排得很长,像条蠕动的蛇。苏念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被粗暴地搜查——口袋被翻个底朝天,头发被扯开,甚至有人被要求脱下鞋子。一个年轻劳工因为鞋底藏了块没吃完的窝头,被伪军狠狠踹了几脚,窝头掉在地上,立刻被踩成了泥。
“太君,俺真不是故意的……”劳工跪在地上,抱着伪军的腿哭,“俺娘还等着俺带吃的回去……”
“少废话!”伪军一脚把他踹开,“兵工厂的东西也敢偷?给我拖去禁闭室!”
劳工的惨叫声越来越远,苏念的心揪紧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胶鞋的夹层——那里藏着地图和粉笔,要是被搜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下一个!”
轮到苏念了。搜查的伪军斜着眼睛看她,眼神里满是轻蔑:“哑巴?”
苏念点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装作害怕的样子。
伪军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摸了摸,翻了翻口袋,没发现什么,又让她脱下鞋子。苏念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慢慢把胶鞋脱下来。
伪军拿起胶鞋,翻来覆去地看,又往里面倒了倒,没发现东西,骂骂咧咧地把鞋扔还给她:“滚吧!”
苏念赶紧穿上鞋,低着头往外走,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了。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兵工厂像一头巨大的怪兽,高墙和哨塔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狰狞,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要吞噬整个天空。
“哑巴,走啊!”王大壮在前面喊她,“再不走就赶不上工棚的晚饭了。”
苏念收回目光,跟着王大壮往工棚区走。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穿着工装的劳工,彼此间很少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
“你看,那边就是工棚。”王大壮指着远处一片低矮的土房,“虽然破,但能遮风挡雨。俺们这些单身汉住东头,女的住西头,中间隔着条沟。”
工棚区比苏念想象的还要破败,土坯墙歪歪扭扭,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露出个大洞,门口堆着散发着馊味的垃圾。几个孩子在泥地里追逐打闹,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脸上沾着灰,笑得却很开心。
“这些都是工人的孩子。”王大壮叹了口气,“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苏念看着那些孩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姐姐,要是姐姐还在,大概也会希望这些孩子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吧。
“俺先回屋了,你自己小心点。”王大壮指了指西头的土房,“女棚那边有个姓李的大婶,人挺好的,你可以跟她搭个伴。”
苏念点头,看着王大壮的身影消失在东头的工棚里。她往西头走时,路过一口井,几个妇女正围着打水,其中一个就是在锅炉房见过的洗衣妇。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哑巴?”洗衣妇看见她,热情地招呼,“来,我帮你打桶水,工棚里没水喝。”
苏念接过水桶,对着她笑了笑。
“我叫李淑琴,你叫我李婶就行。”洗衣妇一边搓衣服一边说,“这工棚里住了十几个女的,都是穷苦人,你别害怕。”
苏念跟着李婶往工棚走,里面黑漆漆的,弥漫着股霉味,混杂着汗馊与草药的气息。刚迈过门槛,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昏暗,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都回来了?”李婶扬声喊了句,顺手点亮墙角的油灯。豆大的火苗窜起来,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十几张土炕挨挨挤挤,铺着发霉的稻草,炕沿坐着几个妇女,有的在缝补工装,有的在给孩子喂米汤,看见苏念,都停下手里的活,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这是新来的哑巴妹子,叫小念。”李婶把水桶放在地上,“以后就跟咱们住一块了,大家多照看些。”
“哟,这妹子看着面嫩得很,能禁得住厂里的累?”靠门的胖妇人咂咂嘴,她手里正纳着鞋底,粗麻绳在布满老茧的指间穿梭。
“王大姐这话就不对了,”李婶往炕上铺了把干净稻草,“谁不是从嫩的时候熬过来的?想当年你刚进厂,不也哭着喊着要回家?”
王大姐被逗笑了,捶了李婶一下:“就你嘴贫。”她转向苏念,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包,“这是我闺女穿小的鞋,你试试合脚不?总比光脚强。”
苏念接过布包,里面是双绣着小花的布鞋,针脚细密。她对着王大姐深深鞠了一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谢声,眼眶有些发热。
“快坐吧,累坏了吧?”炕里头的老婆婆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块地方,“我这儿有块烤红薯,你趁热吃。”
红薯的甜香混着霉味钻进鼻孔,苏念的肚子“咕噜”叫了起来。她刚想接,就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夜空:“凭什么扣我的口粮!我儿子病着,正等着这口吃的!”
李婶的脸色沉了沉:“是张寡妇,她男人上个月被机器轧断了手,被日本人赶出来了,娘俩就靠她这点口粮活着。”
众人都没说话,工棚里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苏念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个窝头,犹豫了一下,往门口走。
“你干啥去?”李婶拉住她,“别去凑热闹,那是管事的刘扒皮,出了名的黑心肠。”
苏念指了指怀里的窝头,又指了指门外,李婶愣了愣,松开了手。
门口的空地上,张寡妇正被个瘦高个男人推搡着,手里的空粮袋掉在地上。“少废话!”男人啐了口唾沫,“这个月你迟到三次,按规矩就得扣口粮!”
“我儿子发着高烧,我得去给他抓药啊!”张寡妇哭着去抢粮袋,“你把口粮给我,我给你磕头了!”
“磕死也没用!”刘扒皮一脚把粮袋踢飞,“再闹把你也赶出去!”
苏念走过去,从怀里掏出窝头,往张寡妇手里塞。张寡妇愣住了,看着她,又看看窝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妹子,这……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李婶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把自己的粮袋递给张寡妇,“我今天多领了半个,你先拿去给孩子吃。”
周围的妇女也纷纷掏出自己的口粮,有窝头,有红薯,还有块干硬的饼子,很快就在张寡妇手里堆成了小堆。刘扒皮看着这情形,骂了句“多管闲事”,悻悻地走了。
“谢谢……谢谢你们……”张寡妇抱着粮食,对着众人连连鞠躬,眼泪混着鼻涕淌了满脸。
回工棚的路上,李婶叹了口气:“在这儿活着,就得当抱团的刺猬,不然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苏念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号牌。油灯下,十几个妇女挤在土炕上,有的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哄孩子,有的互相说着厂里的事,霉味似乎也淡了些,被一股说不清的暖意取代。
她靠在墙角,看着油灯跳跃的火苗,想起白天在废料场看到的暗格,想起张婆婆的暗号,想起刘老歪递来的胶鞋。原来这座冰冷的魔窟里,藏着这么多滚烫的心。
夜深了,咳嗽声渐渐歇了,只剩下窗外的风声。苏念摸了摸胸口的齿轮项链,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姐姐的手在轻轻按着她的后背。
“姐姐,”她在心里默念,“你看,他们都在呢。”
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还要回到那座钢铁牢笼里去。但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那些握紧的拳头,那些在苦难里开出的花,都是她往前走的勇气。
工棚外的月光,透过茅草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片细碎的银辉,像撒了把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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