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寒夜像块浸透了冰水的破棉絮,死死裹着太原城外的工棚区。土坯墙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哨音,刮过三十几个蜷缩在稻草堆上的男女老少,把最年幼的那个孩子冻得发出细弱的呜咽。苏念睁开眼时,睫毛上还凝着层白霜,她往李婶身边挪了挪,鼻尖蹭到对方打着补丁的棉袄——那上面沾着经年累月的煤烟味,此刻却成了唯一能感知到的暖意。
"吱呀"一声,工棚的木门被冻硬的合页扯得惨叫,刘老歪的手电筒光柱像条毒蛇,在黑暗里扫来扫去。"都给我滚起来!"他的破锣嗓子裹着寒气砸过来,"寅时都过了还挺尸?想让太君的狼狗来请你们不成?"
稻草堆里的人像是被按了启动键的木偶,一个个僵硬地坐起来。苏念摸着黑穿工装时,指尖触到袖口磨破的地方——那里的线头勾住了块结痂的血渍,是昨天清理熔炉残渣时被烫的。她没敢吭声,只是把那截线头咬断,任凭带着铁锈味的布屑混着唾沫咽进肚里。
工棚外的空地上己经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在寒风里瑟缩着。苏念数过,不算孩子一共是三十七个,每天点名时她都会在心里默数,像在确认谁又没能熬过昨天的苦役。今天的数字没变,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却又立刻被更沉的压抑攫住——活着,不过是意味着还要再受一天罪。
"甲字十九号!"刘老歪翻着冻成硬块的点名册,唾沫星子随着喊声溅在册子上,立刻凝成了小冰粒。
"到..."回应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住在隔壁铺的张铁匠,他的左手还缠着渗血的破布——前天被机床轧掉了半根手指,日本人只给撒了把草木灰就让他继续上工。
点名声像钝刀子割肉,一刀刀剐在每个人的神经上。苏念把脸埋在衣领里,听着风卷着哨塔上探照灯的嗡鸣,数着自己的心跳。她知道,等喊到"丙字七十三号"时,自己必须发出那种介于呜咽和喘息之间的气音,既不能太响引起注意,又不能太轻被当成偷懒。
"丙字七十三号!"
苏念往前挪了半步,喉咙里挤出"嗬"的一声。这声音她练了三天,在工棚后的茅厕里,对着结冰的尿桶反复调整气息,首到李婶说"像极了被打怕的野狗"才罢休。
刘老歪斜睨了她一眼,在册子上划了道歪歪扭扭的杠:"哑巴就是省心,不用听你们瞎咧咧。"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嗓门,"都给我听好了!今天佐藤太君要巡查废料场,谁要是敢藏私货,或者干活磨洋工,首接拖去喂狗!"
人群里响起阵细微的骚动,像受惊的虫豸在草堆里乱钻。苏念看见前排的王大壮悄悄往她这边递了个眼神,他的袖口藏着块烤红薯——昨天说好今天给她的。这让她想起三年前在太行山,伤员们也是这样互相分食最后一块干粮,只是那时的眼神里有光,而现在只剩下熬不完的绝望。
通往工厂的路是段被踩硬的冻土,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苏念跟着人流往前走,胶鞋里的稻草早就被汗浸湿又冻干,硬得像块铁板,磨得脚后跟生疼。她数着路边冻死的麻雀,一只、两只、三只...到第七只时,终于看见了那道青灰色的高墙。
墙头上的电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铁丝网上挂着的破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的遗物。苏念的目光扫过哨塔上的日本兵,他正对着远处的炊烟打哈欠,步枪斜靠在栏杆上——这个哨位的守卫总是在寅时五刻分神,是她这几天观察到的第一个漏洞。
"快点!都给我快点!"伪军的皮鞭抽在前面老汉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汉踉跄了一下,怀里的饭盒掉在地上,黑黢黢的窝头滚出来,立刻被后面的人踩成了泥。他没敢捡,只是佝偻着腰更快地往前走,眼泪混着鼻涕冻在胡子上,像挂了层冰碴。
苏念的心揪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窝头——这是王大壮昨天塞给她的,她没舍得吃。她看着老汉颤抖的背影,突然想起阿姐说过的话:"战争里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活着的人眼睁睁看着希望被踩进泥里,却连弯腰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工厂的巨门在吱呀声里缓缓打开,像巨兽张开的嘴。苏念随着人流往里走时,故意放慢了半步,让自己落在王大壮身后。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块温热的东西撞进她怀里,是那块烤红薯,还裹着王大壮的粗布帕子。
"小心佐藤。"王大壮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混在风声里几乎听不清。
苏念没回头,只是把红薯往怀里揣得更紧。温热的感觉透过粗布渗进胸口,烫得她眼眶发酸。她知道,在这座钢铁魔窟里,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随时可能变成烧身的火。
走进大门的刹那,汽笛再次响起,凄厉的声音撞在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反弹回来,像无数根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新的一天开始了,苏念低下头,遮住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今天,她要去精密仪器房后巷清理油污,那里离浅野慎一的办公室,只有五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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