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歪的烟袋锅在工棚立柱上磕出火星时，苏念正蹲在墙角磨那把豁了口的铁锹。铁屑混着铁锈簌簌往下掉，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积成一小堆，像谁撒了把碎银子。
“丙字七十三号！”刘老歪的破锣嗓子突然炸响，惊得梁上的灰尘都往下掉，“熔炉区的老马烧得首哼哼，你去顶半天。”
苏念的铁锹“当啷”掉在地上。熔炉区——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舌根发麻。进厂半个月，她凭着丙字号杂役的身份在厂区边缘打转，刻意避开那片蒸腾着热气的区域，就像避开三年前那个烧穿了夜空的噩梦。
“哑巴了？”刘老歪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黄脓似的痰渍在冻土上砸出个小坑，“那边的活计虽热，却能少挨佐藤太君的鞭子，算你的造化。”他用烟袋杆戳了戳苏念的胳膊，“卯时三刻到岗，清理外围通道，要是让武田课长看见半点铁屑，我扒了你的皮喂狗！”
周围的劳工都低着头，没人敢接话。王大壮站在人群后，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块浸过井水的粗布，掌心的老茧蹭得她手心疼。“那边的风机轴松了，”他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听见‘咯吱’响就往铁桶后面躲。”
苏念攥紧那块粗布，冰凉的湿气透过指缝渗进来，勉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她对着刘老歪深深鞠躬，喉咙里挤出“呜呜”的声响，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瘸子监工站在工棚门口，拐杖在地上敲出三短两长的暗号——那是老鬼约定的“有危险，需警惕”。
穿过原料库时，铁皮屋顶被风吹得“哐当”响，像随时会塌下来。几个扛着钢管的日本兵迎面走来，军靴踩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咔哒”声，刺刀上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苏念赶紧低下头，推着空车往墙角贴，车把撞到堆成山的零件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八嘎！”领头的日本兵用枪托捅了捅她的后背，“快滚开！”
苏念踉跄着往前扑，膝盖在零件箱上磕出青印。她没敢回头，只是加快脚步，胶鞋踩过满地的铁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数着自己的心跳。
越靠近熔炉区，空气越发滚烫。原本灰蒙蒙的天被蒸腾的热气染成扭曲的橘红色，远处的烟囱像根烧红的烙铁，插在铅灰色的云层里。风机的轰鸣声从西面八方涌来，震得耳膜发麻，地面也跟着微微发颤，像有头巨兽在地下拱动。
“站住！”入口处的岗哨突然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苏念的胸口，“证件！”
苏念赶紧掏出那块生锈的号牌，铁皮边缘割得掌心发疼。岗哨接过号牌，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捻了捻，又上下打量她半天，眼神像在掂量块待价而沽的猪肉。“丙字号的杂役？”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进去后不准乱走，否则死啦死啦的有！”
旁边的另一个岗哨突然笑了，用日语对同伴说：“这哑巴看着倒干净，比那些臭烘烘的男人强。”
“哼，再干净也是支那人。”先前的岗哨把号牌扔还给她，“进去吧，别靠近主炉区，那里的温度能把你烤成焦炭。”
苏念捡起号牌，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走进入口的刹那，一股混合着硫磺和金属的热浪扑面而来，烫得她鼻腔发疼。通道两侧的钢板上凝结着厚厚的黑垢，用指甲抠一下，能刮下片像琥珀似的硬壳——那是常年高温熏烤的痕迹。
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掉进了熔炉。紧接着，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映得通道尽头的铁门泛着血光。苏念的脚步顿了顿，突然想起阿姐最后那封信里的话：“熔炉的温度能熔化钢铁，却熔不掉人心。”
她握紧了手里的铁锹，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片滚烫的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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