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区的夜比熔炉区的白昼更令人窒息。三十多个人挤在稻草堆上，汗味、脚臭味和煤烟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黑暗。苏念缩在最角落的位置，用破棉袄裹紧身子，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像听着无数个被压抑的梦。
等巡逻的伪军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她才悄悄坐起来。手指在内兜摸索时，触到一片冰凉——金属残片的棱角硌着掌心，带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攥着它，猫着腰溜出工棚，像只习惯了黑暗的夜鼠，熟门熟路地钻进厕所最里面的隔间。
厕所的木板墙早就被蛀空了，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但这里是整个厂区少有的、不会被搜查的角落，粪水的臭味能掩盖一切异常的气息，就像这片土地，用苦难的污浊，掩护着不屈的根芽。
苏念划亮藏在鞋底的火柴——那是从杂物间顺来的，磷面己经被汗水浸得发潮，划了三次才燃起微弱的火苗。橘红色的光在狭小的隔间里跳动，照亮她布满黑灰的脸，也照亮了掌心的金属残片。
在火光下，残片上的纹路变得异常清晰。那些被火烧得发黑的凸起，其实是精密的齿轮齿痕；中心的圆孔里，藏着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金属丝，像蜘蛛吐出的银线；最边缘的裂痕里，还卡着一星半点的蓝色粉末——苏念的呼吸猛地一滞，这是阿姐研制的特种染料，遇热会发出荧光，专门用来标记重要零件。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纹路，就像触摸阿姐的笔迹。三年前那个雪夜，阿姐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在草稿纸上画下缓冲阀的结构图：“念念你看，这里的应力槽要做成螺旋形，才能分散最大的冲击力。”当时她还不懂什么叫应力，只觉得那些曲线像极了后山的溪流，绕着石头蜿蜒向前。
而此刻，掌心的残片上，赫然就是那样的螺旋形凹槽。
火柴燃到了尽头，烫得指尖发疼。苏念猛地回神，赶紧吹灭火苗。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带着粪水的酸臭味，却不再令人窒息。她把金属残片贴在胸口，隔着粗布工装，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冰凉，以及自己心脏的跳动——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在此刻达成了奇妙的共鸣。
“阿姐，我找到它了。”她在心里默念，泪水突然毫无征兆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温热的痕迹，“你没骗我，它真的存在。”
三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除了仇恨，还有一个模糊的信念——阿姐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一定值得被找到。但无数个午夜梦回，当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她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是不是那些图纸真的成了灰烬？现在，这块冰冷的金属残片像枚图章，在她的信念上盖下了清晰的印记。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己是三更天了。苏念小心翼翼地将金属残片藏进贴身的布袋里，和那半枚齿轮项链放在一起。项链是阿姐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背面刻着的“青禾”二字，此刻仿佛在发烫，与金属残片遥相呼应。
她推开厕所隔间的门，冷风吹在脸上，带着清晨特有的凛冽。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熔炉区的烟囱又开始冒出黑烟，像条苏醒的巨蟒。苏念望着那个方向，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那里不仅有吞噬生命的火焰，还有阿姐留下的火种，而她，要做那个传递火种的人。
回到工棚时，王大壮己经醒了，正坐在稻草堆上抽旱烟。看见苏念进来，他往墙角挪了挪，露出藏在草下的半块窝头。“熔炉区的活计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垫垫肚子。”
苏念接过窝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她突然明白，这厂区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藏着秘密。王大壮的枪伤，瘸子监工的暗号，老劳工的叹息，甚至刘老歪偶尔流露出的不忍——这些看似麻木的灵魂深处，都藏着未熄的火苗。
她咬了口窝头，粗粝的麸皮剌得喉咙生疼，却带着种踏实的暖意。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工棚区的汽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不再像往日那般凄厉，反而像是某种召唤。
苏念攥紧了藏着金属残片的布袋，掌心的温度渐渐将冰冷的金属焐热。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路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潜伏，而是带着明确的目标前行——找到“碎星”蓝图的其余部分，完成阿姐未竟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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