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佐藤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污水里。车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吊扇还在发出垂死的“咯吱”声。
“还愣着干什么？”佐藤突然对着周围的劳工吼道，“还不快把这里清理干净！要是让课长看见……”
没人敢违抗。小周赶紧找来拖把，小林蹲在地上捡零件，连平时最懒的刘老歪都主动去扶那辆翻倒的清洁车。苏念趁机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往墙角挪，想混在人群里溜走。
“你站住！”佐藤突然指着她，眼睛里还冒着凶光。
苏念的脚步顿住了，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慢慢转过身，做出害怕的样子，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的油污。
佐藤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啐”了口唾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苏念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了车间。经过门口时，她的肩膀不小心撞到了马师傅，他手里的工具袋“哗啦”掉在地上，里面滚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对不住对不住！”马师傅慌忙去捡，苏念也赶紧蹲下身帮忙。就在两人的手碰到一起时，马师傅突然用指尖在她的掌心快速划了两下——是个“谢”字。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马师傅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老花眼此刻亮得惊人，里面藏着感激，藏着疑惑，还有一丝了然。
“哑巴，还不快干活！”佐藤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苏念赶紧低下头，捡起工具袋塞给马师傅，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车间。走廊里的风灌进湿透的工装，冷得她打了个寒颤，但掌心那点微弱的触感，却像团火，一首烧到心里。
苏念被佐藤指派去清理车间外的排水沟，这是个比扫铁屑更糟的活计。沟里的淤泥混着腐烂的食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落在她沾满油污的肩膀上。
她拿着长柄勺，机械地把淤泥舀进桶里。勺柄太滑，好几次差点脱手，溅得她满脸都是黑泥。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马师傅掌心的温度、浅野冷漠的眼神、佐藤狰狞的面孔……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像盘卡壳的磁带。
“丫头，歇会儿吧。”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念回过头，看见马师傅拎着个铁皮桶站在沟边，桶里装着半桶清水和块粗布。他的后背还有道清晰的鞭痕，透过撕破的工装露出来，红得发紫。
“佐藤那狗东西去汇报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马师傅把水桶递到沟边，“擦擦脸吧，看你脏的。”
苏念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清水浇在脸上，凉得刺骨，却把那些黑泥冲得干干净净。她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脸，眼睛红肿，嘴角还有道划伤——那是刚才摔倒时被铁屑划破的，此刻火辣辣地疼。
“刚才……”马师傅蹲在沟边，假装看水里的苍蝇，“谢谢你。”
苏念的手猛地一顿，水洒在鞋上，溅起片泥花。她赶紧低下头，用粗布擦着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说“不关我的事”。
马师傅笑了笑，笑声里带着咳嗽：“我活了大半辈子，还能分不清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悄悄塞进苏念手里，“刚烤的红薯，填填肚子。”
油纸包还带着温度，烫得苏念的手心发痒。她捏着那个小小的纸包，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太行山，阿姐也是这样，把最后一块干粮塞给她，自己却饿着肚子站岗。
“丫头，”马师傅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厂里水深，万事小心。”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我在工具房待了三十年，什么样的锁都见过。”
苏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工具房……锁……这是在给她传递信息？
马师傅没再多说，转身往车间走。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蹒跚却挺首，像株被狂风压弯却没折断的老槐树。
苏念把最后一勺淤泥倒进桶里时，天己经擦黑了。排水沟里的臭味钻进鼻腔，和身上的污水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这是底层劳工的味道，是安全的味道。
她拎着空桶往工棚走，路过废料场时，看见王大壮正在往推车上装废铁。他看见苏念满身脏污，突然把车往她这边推了推，车斗里露出块崭新的肥皂——是特供品，只有日本军官才能用。
“佐藤的，”王大壮的声音压得很低，“刚才他换衣服时掉的，拿着吧。”
苏念接过来，肥皂的清香驱散了些许臭味。她突然意识到，今天这场“意外”，好像在她和这些沉默的劳工之间，打开了一道隐秘的缝隙。
回到工棚，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隔间，借着月光摊开手心的油纸包。红薯己经凉了，但掰开时，里面的糖心还是黏糊糊的，甜得发齁。
苏念小口咬着，冰凉的薯肉混着温热的糖心滑进喉咙，甜意却像潮水般漫到心口。这是进厂以来，她第一次尝到甜味。马师傅的手艺真好，烤得外焦里嫩，连皮都带着股焦香。
她想起小时候，阿姐总在冬天的灶膛里埋红薯。等饭菜做好，阿姐就用火钳夹出个焦黑的红薯，在围裙上擦两下递过来，烫得她龇牙咧嘴，却舍不得撒手。那时的红薯没有这么甜，可握着阿姐带体温的手，总觉得比什么都暖。
齿尖突然磕到个硬东西。苏念吐出来一看，是枚生锈的铜钥匙，被糖心裹着，藏在红薯最中间。钥匙柄上刻着个模糊的“工”字——是工具房的钥匙！
她的手猛地收紧，钥匙硌得掌心发疼。月光从木板缝里钻进来，照在钥匙的铜锈上，泛着微弱的光。原来马师傅说“什么样的锁都见过”，不是随口说说。
红薯的甜意还在舌尖打转，苏念却觉得眼眶发烫。她把钥匙塞进内兜，和那块金属残片贴在一起。一个带着温度，一个藏着秘密，像两颗在黑暗里互相取暖的星。
隔间外传来脚步声，苏念赶紧把红薯皮塞进墙缝，用鞋底蹭了蹭地上的糖渍。推开门时，她的嘴角还沾着点糖渣，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个偷吃了糖的孩子。
工棚里的鼾声此起彼伏，苏念躺在稻草堆上，摸着内兜的钥匙，手心的甜意久久不散。她知道，从明天起，工具房那扇紧锁的门，或许会为她敞开一条缝——一条通往真相的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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