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的队伍在暮色中启程。云昭月被扔进一辆没有顶棚的囚车，车板上铺着些发霉的稻草，硌得她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侧过身，背对着外面的视线，悄悄摊开手心。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她看清了那枚玉佩的模样。
那是枚龙纹佩。巴掌大小的和田墨玉，通体漆黑如夜，却在边缘处泛着淡淡的青光。龙纹雕刻得极为精妙，鳞爪张弛有度，龙首微抬，似乎在对着月亮咆哮。最奇特的是龙的眼睛，竟是用两颗鸽血红宝石镶嵌而成，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跳动的火焰。
这绝不是普通的玉佩。大晟律例明文规定，除皇室成员外，任何人不得私藏龙纹器物，更何况是这种用宝石镶嵌的极品墨玉。外祖父是文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父亲又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将它交给自己？
云昭月用被捆着的手指轻轻着玉佩边缘，忽然摸到一处细微的凹陷。她凑近一看，发现龙尾的鳞片下刻着个极小的“卫”字——那是外祖父的姓氏。
卫家……母亲曾说过，外祖父家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却在二十年前忽然失势，外祖父也因此郁郁而终。难道卫家的失势，与这枚龙纹佩有关？
“驾！”车夫甩了个响鞭，囚车猛地颠簸起来，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云昭月连忙将它塞进贴身处，用血染的衣襟裹住——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绝不能被人发现。
囚车缓缓驶过长街，两侧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孩童捡起石子扔过来，砸在囚车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看，那就是云将军的女儿。”
“听说她爹通敌叛国呢……”
“啧啧，可惜了这张脸，以后就是官婢了。”
污言秽语像针一样扎进云昭月的耳朵，她却只是闭上眼睛，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她想起及笄礼上父亲的话：“无论何时，都要像这把匕首一样，有锋刃，更要有骨气。”
骨气？她现在还有什么骨气？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可当她摸到胸口那枚温热的玉佩时，又咬紧了牙关。不，她不能就这么认输。父亲还在天牢里，母亲和兄长们还等着她，云家的冤屈还没洗清……她必须活下去，哪怕像蝼蚁一样苟活。
囚车经过云府街角时，云昭月猛地睁开眼睛。
火光！
熊熊燃烧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几乎遮蔽了即将升起的月亮。她看见云府的飞檐在火焰中扭曲、坍塌，那面挂了三代的“镇国将军府”牌匾，此刻正被烈焰吞噬，“镇国”二字在火中挣扎片刻，终究化为灰烬。
“不——！”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拼命摇晃着囚车栏杆，“放开我！那是我家！我的家啊！”
车夫被她晃得差点翻车，回头狠狠一鞭抽在栏杆上：“老实点！再闹就把你扔下去喂狗！”
鞭子的响声惊醒了云昭月。她看着那片火海，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亭台楼阁在火中化为焦炭，忽然停止了挣扎。眼泪无声地滑落，流过脸颊上的血污，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在囚车的稻草上。
但她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刚才的绝望和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被烈火淬炼过的冰冷，是被仇恨浸透的决绝。她不再看那片火海，而是抬起头，望向北方——皇宫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吞噬着无数人的命运。
高嵩在那里，赵迁在那里，所有陷害云家的人，都在那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捆住的双手，掌心的玉佩硌得生疼，却让她无比清醒。她知道，等待自己的绝不会是坦途，浣衣局的苦役，宫女的欺凌，甚至可能还有高盛和赵迁的报复……但那又如何？
她云昭月，是镇国将军的女儿，是在刀光剑影里长大的将门虎女。别人能承受的，她能承受；别人不能承受的，她更能承受。
囚车转过街角，云府的火光被高大的宫墙挡住。云昭月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的寒意。
车窗外的街景渐渐变了模样。寻常百姓的瓦屋换成了朱红宫墙，街边叫卖的小贩变成了持戟的禁军。宫墙太高了，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外面的人间烟火与里面的波谲云诡彻底隔开。风从宫墙的垛口灌进来，带着淡淡的檀香，却吹不散囚车里发霉的稻草味。
“到了。”车夫勒住缰绳，囚车在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前停下。这扇门比云府的侧门还要矮小，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个穿着灰衣的老太监守在那里，眼神浑浊得像两潭死水。
押解的太监粗暴地打开囚车门，伸手去拽云昭月的胳膊。她背上的伤口刚结了层薄痂，被这么一扯顿时裂开，血珠顺着裙摆滴落在车板上。她没像刚才那样挣扎，只是顺着对方的力道跳下囚车，双脚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却稳稳地站住了。
“进去吧。”老太监指了指门内的黑暗，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从今天起，你就叫七十三，忘了以前的名字。”
七十三？云昭月在心里冷笑。他们以为抹去一个名字，就能抹去她的过去，抹去云家的血海深仇吗？
她抬眼望向门内。那是条狭长的甬道，墙壁上的宫灯忽明忽暗，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甬道尽头隐约传来浣衣的木槌声，还有女人的斥骂声，像无数根针，刺向耳膜。
这就是她未来的去处？一个不见天日的牢笼。
“还愣着干什么？”押解的太监推了她一把，“进去！”
云昭月踉跄着走进甬道，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与远处的木槌声交织在一起，忽然挺首了脊背。
掌心的龙纹佩还在发烫，像是有团火在燃烧。她想起父亲最后那个眼神，想起母亲那句“保管好玉佩”，想起云府在火中坍塌的飞檐。
疼痛还在蔓延，仇恨却己入骨。
她缓缓抬起手，用被麻绳勒得发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胸口的玉佩。龙纹的棱角硌着皮肉，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高嵩，赵迁，高盛……”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名字，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
甬道的风掀起她破损的裙摆，露出腿上青紫的伤痕。但她的眼神，却比宫墙上的寒月还要亮。
“我会进去。”
“我会活下去。”
“我会从这浣衣局走出去，一步一步，走到你们面前。”
她迈开脚步，朝着甬道尽头的光亮走去。背影单薄，却带着一股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狠劲，像一株在烈火中扎根的野草，要在这片吃人的宫墙里，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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