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太监踹开浣衣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云昭月正盯着门楣上那只褪色的铜环发怔。铜环上雕刻的缠枝纹早己被岁月磨平，只剩圈模糊的凸起，像极了父亲被铁链勒出的颈痕——那道伤在阳光下泛着青紫色，至今仍烙印在她眼底。
“磨蹭什么？”太监的靴底碾过门槛边的冰碴，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抖了抖手里泛黄的名册，宣旨般念道：“罪臣云铮之女，云昭月，年十五，即日起入浣衣局为婢，编号七十三。”
最后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云昭月耳膜生疼。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缩，掌心那枚龙纹佩的棱角深深嵌进皮肉——这是父亲用被缚的双手塞给她的最后念想，此刻却成了提醒她身份的烙印。
“张嬷嬷，人给你带来了。”太监转头朝院内喊了声，语气里的倨傲瞬间换成谄媚，“这可是将军府出来的金枝玉叶，您可得多费心调教。”
阴影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灰布棉袄的老嬷嬷慢悠悠地走出来。她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棉絮，腰间系着条油黑的围裙，围裙角沾着些深褐色的污渍，看着像干涸的血。
“金枝玉叶？”张嬷嬷的笑声像破锣敲在冰面上，她那双三角眼在云昭月脸上来回扫视，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腹上的厚茧刮得她皮肤生疼，“到了我这儿，别说金枝玉叶，就是凤凰崽子，也得褪层毛！”
云昭月被迫仰起头，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眉骨处那道月牙形的疤。疤痕边缘泛着暗红，像是刚结疤又被反复抠破，让她想起演武场里那些被马蹄踏烂的野草。
“怎么不说话？”张嬷嬷的指力越来越大，“难不成还当自己是前呼后拥的小姐？”
喉间涌上铁锈般的腥甜，云昭月却死死咬住下唇没吭声。她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父亲被押往天牢时，锦衣卫的刀就架在兄长们的脖子上；母亲昏厥前抓住她裙角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被撕碎的绸缎。她的骄傲早在云府牌匾坠入火海的那一刻，就被烧得只剩灰烬。
“倒是个闷葫芦。”张嬷嬷悻悻地松开手，用围裙擦了擦指尖，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小翠！”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冻得发紫的脸颊上还带着巴掌印。她看见云昭月身上那件虽沾血污却依旧精致的烟霞色襦裙时，眼睛倏地亮了亮，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带她去领衣裳，”张嬷嬷朝东院的方向努了努嘴，“把那堆刚从慎刑司收回来的棉袍洗了。”
小翠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声音细若蚊蚋：“嬷嬷，东院的井……结冰了。”
“结冰了不会砸开？”张嬷嬷抬脚踹在小翠膝弯，“废物东西！再多嘴就去啃冰碴子！”
小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凤谋天下：黑莲花皇后杀疯了 云昭月看着那截露出在棉袄外的细瘦脖颈，忽然想起及笄礼上，母亲为她绾发时，用温热的手轻轻托着她后颈的触感。
“跟我来。”小翠爬起来时，左边脸颊己经肿起老高，她低着头，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指了指东侧的耳房。
穿过院子时，云昭月闻到了一股复杂的气味。皂角的辛辣混着潮湿的霉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像战场后方堆积的伤兵衣物。十几个宫女蹲在池边搓洗衣物，木槌撞击石板的“砰砰”声此起彼伏，溅起的水花落在她们冻得通红的手背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珠。
没人抬头看她。她们的眼神都像蒙了层灰的铜镜，浑浊得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个绾着单髻的宫女，在搓洗一件明黄色的绸衫时，手指被针尖刺破，血珠滴在绸缎上，她只是麻木地用袖口擦了擦，继续埋头搓揉。
“这是你的衣裳。”耳房里的光线昏暗，小翠从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灰布裙里抽出一件，递过来时不小心碰到云昭月的手腕，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还有这个。”
那是块黑乎乎的皂角，上面布满虫蛀的小孔，边缘还沾着些灰白色的粉末。云昭月接过来时，皂角在她掌心碎成两半，露出里面干枯的纤维——这东西连清洗粗布都嫌劣质，却要用来对付那些厚重的棉袍。
“嬷嬷说……慎刑司的衣裳沾了秽物，得用滚水烫。”小翠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睛瞟向墙角那只缺了口的铜盆，“可东院的灶早就坏了，只能……只能用井水。”
云昭月走到东院时，终于明白小翠为何发抖。那口井的井台结着半尺厚的冰，冰面上散落着些断裂的木槌，显然是之前的宫女砸冰时弄断的。井边堆着的棉袍足有半人高，上面沾着褐色的污渍和暗绿色的霉斑，靠近了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汗臭与药渣的怪味。
“新来的，还愣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宫女提着木桶走过，故意撞了她一下。云昭月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井壁的冰棱上，尖锐的冰碴刺破襦裙，扎得皮肉生疼。
“胖姐儿别欺负新人了。”另一个瘦高宫女捂嘴笑，“瞧这细皮嫩肉的，怕是连木槌都举不动。”
云昭月没理会她们的嘲讽。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木槌，木槌柄上布满裂纹，显然是被人故意摔坏的。她试着挥动了一下，木槌在她掌心摇摇晃晃，像柄不堪一击的钝刀。
这就是她们给她的“见面礼”——用最钝的工具，砸最硬的冰，洗最脏的衣，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磨掉她最后一点棱角。
夕阳的余晖透过院墙上的破洞照进来，在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云昭月望着那些跳跃的光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教她射箭时说的话：“真正的勇士，不是永不低头，而是在弯腰时，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将碎成两半的皂角塞进袖中，举起那柄开裂的木槌，朝着冰面狠狠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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