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木门总卡着半块砖，推开时“吱呀”一声能惊飞梁上的麻雀。我踮脚跨进去，干草的气息立刻漫上来，混着潮湿的霉味，像浸了水的旧棉絮。靠里墙的柴堆码得齐整，最底层的那捆松柴被我抽掉了三根，空出的缝里塞着个蓝布包，布角磨得发了白，是去年从姐姐旧棉袄上拆下来的。
布包里裹着的，是我的日记。
牛皮纸封面早被潮气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像被水泡过的荷叶。我用红绳在书脊上捆了三圈，绳结打得紧实，生怕里面的字跑出来。最开始写的时候，纸页是雪白的，现在翻到中间，好些页都洇着浅黄的印子——是去年夏天躲在这里写时，额头的汗滴上去的。
我蹲在柴堆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指尖过封面。记得第一次往里面塞字，是因为二婶子在村口说我“丫头片子读再多书也是白搭”。那天我攥着铅笔，在第一页写：“二婶子的牙真黄，像老玉米。”笔尖太用力，戳破了纸，露出底下垫着的旧报纸的字边。
翻到第七页，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上个月槐花开时，小雅偷偷塞给我的，说“闻着香”。我在树叶旁边写：“小雅的辫子上有槐花香，她笑的时候，眼睛像月牙。”字迹歪歪扭扭的，因为写的时候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手一首在抖——是妈妈来抱柴，我赶紧把日记本往柴缝里塞，树叶的边角被压得卷了起来。
中间有几页被泪水泡得发涨，墨迹晕成了团。那是数学考砸后，爸爸把我的卷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说“养你不如养头猪”。我躲在柴房里，铅笔在纸上乱划，“爸爸的手真重，卷子疼，我也疼”，写着写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把“疼”字泡成了个模糊的黑疙瘩。
最隐秘的是最后那页，我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穿着带草莓的新鞋，旁边写：“等我长大了，要买两双新鞋，一双给妈妈，一双给我。”画草莓的时候，笔尖在纸上戳了好几个洞，像颗颗没长好的麻子。
每次来写日记，都要先侧耳听半天。如果院门外有卖豆腐的吆喝，或者弟弟在哭，就敢多待一会儿；要是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往柴房这边来，就得慌里慌张地把日记本塞回柴缝，用松柴挡好，再抓两把干草盖在上面，装作来捡柴火的样子。有一次手忙脚乱，红绳松了，掉在干草堆里，我跪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找到，手心被木柴的刺扎出了血，也不敢吭声。
傍晚的光从柴房顶上的破洞钻进来，照在日记本的纸页上，那些字像活了过来。二婶子的黄牙，小雅的槐花香，爸爸的怒吼，还有带草莓的新鞋，都在光里晃。我突然觉得，这柴房像个肚子，装着我不敢说的话，不敢哭的泪，不敢想的梦。干草是它的绒毛，木柴是它的骨头，而我的日记，就是藏在最深处的心跳。
外面传来妈妈喊我吃饭的声音，我赶紧把日记本裹回蓝布里，塞进柴缝，用三根松柴卡牢。起身时，裤腿沾了好些干草，像长了层毛。走出柴房时，木门又“吱呀”响了一声，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仿佛替我守着这个秘密——关于字，关于泪，关于一个丫头片子藏在柴草里的，小小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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