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咔哒” 一声，像颗石子投进沉寂了整夜的湖面，荡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在空旷的门厅里反复回荡。原野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清晨特有的寒气，那寒气里混着些的草木气，像是刚从覆着露水的花园穿过。深色西装外套肩头沾着些晶莹的露水，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领口的褶皱里还卡着根半枯的梧桐叶，叶边卷成了褐色的圈，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
他习惯性地弯腰换鞋，手指刚碰到锃亮的皮鞋带，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客厅的瞬间，动作猛地顿住，背脊像被无形的线一下拽首了，连呼吸都漏了半拍。昨夜的狼藉还保持着原样，像一幅被骤然定格的悲剧画面，刺得他眼睛发紧：摔碎的瓷盘碎片嵌在米白色的长毛地毯里，边缘闪着冷光，像撒了把锋利的星子，有几片甚至翘了起来，仿佛随时会划破靠近的皮肤；凝固的奶油混着草莓酱在地板上结成硬块，棕红色的酱渍像道丑陋的伤疤，蜿蜒曲折，上面被踩出几个模糊的脚印，深浅不一，是新新昨夜抱着念安来回走动时留下的，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慌乱与无助；那盘原本色彩鲜艳的蔬菜丁散落在角落，胡萝卜丁滚到了沙发底下，露出半截橙红，像被遗弃的宝石，西兰花的绿在晨光里显得发乌，像蒙了层洗不掉的灰，失去了昨日的鲜活。
他的视线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一寸寸挪动，最终落在沙发上。新新抱着念安坐在那里，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沾着点干涸的酱汁，结成了深褐色的硬块，摸上去想必是粗糙的。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眼尾的泪痕结成了浅褐色的印子，像用墨笔轻轻描过，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在下巴处汇成一小团。怀里的念安醒着，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指缝里露出点棉絮，乌溜溜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清澈却带着警惕，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很少出现在家里的男人，小嘴巴抿成了个粉红的小圆圈，透着股戒备。
“怎么回事？” 原野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能夹住一根手指，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耐，可尾音却微微发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落不到实处，显得有些虚浮。他下意识地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瓷片，“叮” 的一声脆响，在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寂静里，惊得念安往新新怀里猛地缩了缩，小身子抖了一下。
新新没有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只是抱着念安，下巴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那里还带着淡淡的奶香味，混合着婴儿特有的气息。她的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 那里是面空白的墙壁，阳光透过窗户在墙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横横竖竖，像道无形的牢笼，将她困在里面。怀里的念安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僵硬，小身子往她怀里缩得更紧了些，发出细碎的 “咿呀” 声，像只受惊的小兽在寻求庇护。
原野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着西装上的珍珠纽扣，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进皮肤，顺着血管蔓延开，凉到了心底。客厅里静得能听到挂钟内部齿轮转动的 “咔咔” 声，一下下，像敲在心上，沉闷而清晰。那些狼藉像无声的控诉，密密麻麻地围过来，逼得他不得不正视，无法再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转身离开。他沉默了一会儿，皮鞋踩在碎瓷片上发出轻微的 “咯吱” 声，像在缓慢地咀嚼着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低垂的发顶，那里有根调皮的碎发翘了起来，在晨光里闪着浅金色的光，格外显眼。
“对不起。”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像砂纸轻轻磨过木头，有些粗糙，“昨天我确实有事，走不开。” 他没说是什么事，也没解释电话背景音里的欢笑声，只是干巴巴地道歉，像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手指在裤缝边微微蜷缩，捏成了个松松的拳头。
新新还是没说话，连呼吸都没怎么变，只是抱着念安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几乎要陷进女儿柔软的衣料里。念安被勒得有点不舒服，小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鼻尖蹭到她的脖颈，带来一阵微痒的暖意，像羽毛轻轻拂过，新新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原野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像羽毛拂过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他屈腿蹲下身，膝盖碰到地毯上的奶油渍，黏糊糊的触感透过西裤渗进来，让他微微皱眉，却没有立刻移开，仿佛想借此惩罚自己一般。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念安脸上 —— 小家伙己经长开了些，眉眼像新新，弯弯的，透着股秀气，眼睛却像他，黑沉沉的，此刻正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扇动间带着天真的审视，仿佛在判断他是否危险、是否值得靠近。
他犹豫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话，慢慢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离念安的脸颊只有几厘米，想摸摸她软乎乎的、像面团一样的脸颊。那只手常年握着钢笔和方向盘，指腹带着薄茧，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连动作都透着迟疑，手腕微微颤抖着，像控制不住似的。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念安皮肤的瞬间，小家伙突然把头猛地埋进了新新的怀里，后脑勺对着他，像只受惊的小乌龟缩进了壳里，连小耳朵都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拒绝与他有任何接触。新新下意识地侧过身，用肩膀挡住了原野的视线，像在她们与他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不容侵犯。
原野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片柔软的头发只有几厘米，却再也无法前进，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冰冷的鸿沟。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尘埃都停止了飞舞，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 地敲着胸腔，带着一丝狼狈和无措，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像被人当众泼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底板，耳尖微微发烫，那热度顺着脖颈蔓延到脸颊，带来一阵不自在的热意。他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着，仿佛还残留着想象中女儿皮肤的温软，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冷风首往里灌。
“我让张妈收拾一下。”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膝盖不小心碰到了茶几腿，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像是想掩饰刚才的失态，也像是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身走向厨房，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过来，带着点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晚上我们出去给念安补过生日，去她上次盯着看的那家儿童餐厅，就是有旋转木马的那家。” 他记得上次带她们出门时，念安盯着那家餐厅门口的旋转木马看了很久，小手指着不肯放，眼睛里满是向往。
他的脚步停在厨房门口，没有立刻叫张妈，只是背对着客厅站着，背脊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像一根绷紧的弦。晨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微微晃动着，像藏着些说不出口的情绪，纠结、复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懊悔。客厅里依旧安静，只有念安在新新怀里发出满足的喟叹，像只吃饱了的小猫，和挂钟不知疲倦的 “滴答” 声，交织成一片微妙的沉默，沉甸甸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新新始终没有回头，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柔软的胎发，指尖拂过那细腻的绒毛，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她的心里一片平静，像不起波澜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原野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就迅速沉入了水底，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不知道这场迟来的弥补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愧疚能持续多久，或许明天就会烟消云散，回归原样。但她清楚地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真正愈合了，像摔碎的瓷盘，即使小心翼翼地粘起来，那些裂纹也永远存在，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窗外的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照进客厅，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它们在光束里不停地旋转、跳跃，像无数个不安分的灵魂。阳光也照亮了地毯上那片狼藉，像在无声地提醒着昨夜那场爆发的委屈，和这段关系里难以言说的隔阂，那隔阂像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却摸不到真实，永远隔着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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