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里晃成一团模糊的墨，林家门口那盏油灯的光却像枚生锈的铁钉，死死钉在黑夜里。王娟的布鞋踩过最后一段土路时，鞋底裂口里的稻草掉了出来，在地上拖出细碎的声响。她抬头望了眼那扇歪歪斜斜的木门，门框上还留着去年贴春联的残痕，红得发黑，像道凝固的血疤。
“到了。”王娟低声说，像是在告诉怀里的孩子，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抬手推门前，特意把襁褓往臂弯里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这扇门后，有张婆子的拐杖，有永远填不满的米缸，还有她忍了十年的委屈，可现在，这里是唯一能给笑笑遮风的地方。
【终于到了……这破门看着就晦气。】苏笑笑的心声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还有点嫌弃，【妈，小心点推，我瞅着门轴快断了。】
王娟的手顿了顿，果然摸到门轴处松动的木茬。她用肩膀轻轻一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像位苍老的病人在呻吟。门轴摩擦的刺耳声响里，她抱着孩子径首迈过门槛，身影瞬间被门内昏黄的光晕吞没。
林国栋和林伟业站在门外，被那道门槛隔成了两个世界。
“爹……”林伟业的声音发紧，手指无意识抠着棉袄上的破洞，“奶……奶奶会不会在里面等着？”他想象着张婆子举着拐杖的样子，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刚才在山上被苏笑笑说中“偷鸡蛋”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要是奶奶再追问，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圆。
林国栋没说话，眼睛盯着门内透出的光。那光从东厢房的窗纸漏出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张无形的网。他能想象张婆子此刻的样子：八成正坐在炕沿，手里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拐杖头在炕席上敲出“笃笃”的响，每一声都像在数他的罪状。
【怕了？早干嘛去了？】苏笑笑的心声像根小鞭子，抽得林国栋耳朵发烫，【刚才在山上要是硬气点，现在也不用在这儿哆嗦。我告诉你，躲是躲不过的，你藏的那三块二毛八，奶奶迟早得知道。】
林国栋的脸“腾”地红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兜，空荡荡的——早上出门时还特意摸了摸藏钱的砖头，硬邦邦的还在，可被这丫头片子点破后，现在总觉得那钱己经长腿跑了。他往门内挪了半步，脚刚要跨过门槛，又猛地缩了回来。
“要不……”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伟业，你先进去探探？”
“我？”林伟业吓得往后跳了半步，头摇得像拨浪鼓，“爹，我不敢！奶最疼你，还是你先进去！”他眼珠一转，又小声补了句，“再说……再说妹妹不是跟你说了吗？你要是再去赌，以后得睡桥洞……”
“小兔崽子！”林国栋低骂一声，却没真生气。他看着儿子眼里的恐惧，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爹揍时，也是这样躲在娘身后。可现在，他这个当爹的，连进门的勇气都没有。
门内突然传来王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飘了出来：“笑笑乖，妈给你找红薯吃，烤得甜甜的……”
那声音温柔得像团棉花，裹着红薯的焦香从门缝钻出来，勾得林伟业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咽了口唾沫，偷偷往门内瞟——王娟正蹲在灶台边，用火钳拨着灶膛里的余烬，火光映在她脸上，竟有种难得的柔和。
【妈，那红薯是不是 last week 剩的？我闻着有点霉味……】苏笑笑的心声带着点嫌弃，【算了算了，总比没有强，烤热点就行，别把我毒死了。】
林伟业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这妹妹说话真有意思，还知道“last week”，比学堂里的先生都洋气。
林国栋却笑不出来。他听着王娟用火钳敲了敲红薯，发出“咚咚”的闷响，那是红薯放久了才有的硬实。家里的粮食向来是张婆子管着，好粮都锁在她的柜子里，王娟能找到的，只有这些发了芽的红薯。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走吧。”他终于抬脚，声音里带着点豁出去的劲，“迟早都得面对。”
林伟业赶紧跟上，经过门槛时，脚尖不小心踢到石头，发出“当啷”一声。他吓得一哆嗦，紧张地看向东厢房的门——那扇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窗纸上映着的影子，像尊沉默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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